如懿扶着容珮的手踏入承乾宫寝殿时,已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性喜奢丽,自孝贤皇后丧期满三年后,除了长春宫一应如旧,其余殿阁连着太后的慈宁宫一应装饰一新,绮靡繁丽。而承乾宫长久无人居住,乃香见入宫后草草打扫出来,其规制陈设,华丽更胜于她的中宫。连最爱繁华的金玉妍在世,也不得不居于下风。随便一个眼风扫去,搁着的藏青花玉凤莲转心瓶乃宋徽宗所珍藏,一对龙香握鱼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有。殿角随意搁着的一丛三尺高的珊瑚树,通体莹红润泽,鲜妍欲滴,隐隐有宝光流溢。妆台上一大捧盒东海进贡的珍珠,颗颗浑圆如拇指大小,饱满明净,就那般开了盒子随手撂着,也无人在意。林林色色,错落有致,光华迷离,纵使她贵为皇后,有些也不曾见过。

而平静卧于斑彩鸳鸯万金锦上的香见,却与这金摇玉耀的华丽人间格格不入。她是一捧春雪,冰凉如霜,却美得短暂,瞬间就能化去一般。

彼时午后轻暖的秋阳透进豆绿罗影纱,照得寝殿内微尘轻扬,碎金似的迷漫。因着如懿的到来,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殿中梨花木矮架上供着一盆香山子,香气幽幽若若,又不见烟火气,甘宁清甜的香气让人通体舒泰,宛在梦中。那香山子原是取百斤左右的紫油伽蓝香精心镂雕而成。那伽蓝香难得,宫人们取一星两星制成金累丝香包已算得趣,何况是这样大件。如懿未曾细想,只一意凝睇。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即使在濒死的一刻,还能美得如此不沾风尘,宛若谪仙。

有一个大不敬的念头从脑海中疾闪而过。虽然岁月对皇帝格外厚爱,使他仍有英姿飒飒、玉山巍峨之态,但比之香见,亦不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和油腻的朽木,不堪佳配。

她有一瞬的好奇,那个让香见心心念念的男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念头,挑破彼此视线并无交集的尴尬。

她侧身,顺着容珮搬来的桃花木竹节番草纹绣墩坐下,示意众人退下,方才缓缓开口:“听闻一个人濒死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最想见的人,你是否在等这一刻?”

香见神色呆滞,死死地盯着蓝田玉轻羽尾帐钩挽起梨花青冰绡缠枝宝罗帐顶。宫人们强行替她换过了天水绿白点梅枝纱衫,也是她部族的制式,长长的雪色长珠缨络逶迤横逸,如她一般毫无生气。

如懿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出神,“其实本宫也很好奇,寒歧到底是怎样人物。你若不与本宫说说,怕是知道他记得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少了。”

香见的眼珠是定在白水银里的两丸琥珀,清透却僵死,没有一丝活气,唯有在听到寒歧的名字时稍稍一颤,旋即又复死寂。她喃喃,那低语声沙哑近乎干裂,是两日未曾进水的缘故,“寒歧?很久没人和我提他了。”

“你身边的侍女固然是你的族人,却也不愿意提这个为你们部族引来战火的男子了吧。”如懿仰着头,拨着罗帐上垂落的南红坠菘蓝流苏。那南红红艳如锦,质地糯润,捏在手里华润而沉静。“可是,本宫真的很好奇,他为何会让你念念不忘?说来好笑,本宫自出闺阁,见过的男子也不过这么几个,每日起坐便是太监服侍。本宫真的很难想象,你们曾经经历过什么,可以有这般似海深情?”

香见吃力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嘶哑着道:“你和那个皇帝,都不会懂的。”她欲再说,便咳嗽起来,可见言语艰难。如懿见她入瓮,暗觉她单纯执拗,便取过桌上容珮留下的汤盏,徐徐引至她唇边,“是么?本宫是不懂,因为外头传言,他杀人如麻。”

香见亦不在意那盏中汤汁是什么,起初还呛了两口,渐渐饮下一二,急着辩解道:“不是!不是的!”她眼里流下一滴泪来,“他只是太想做一个英雄,太想可以脱离别人的控制和束缚,随心所欲。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这些词已经用得太多。寒歧只是想得到,却忘记了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本宫真的很担心,若是你死了,这世间记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她的泪晶莹一滴,洇入盘螭朝阳葵纹枕。那攒金线秋阳葵花的图案明艳如生,益发显出她不堪的绝望,“是啊。我喜欢寒歧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他十六岁。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天上的星星都比不上他。我在野外被狼群追逐,是他赶来救我,和狼群搏斗。他带着我骑马,放牧,带我去看冰山上的雪莲花。他说雪莲花是不能摘的,因为在他心里,雪莲花和我一样美丽。他知道我喜欢沙枣花的香气,便在我的屋子外种满了沙枣树。他答应我,只要我们的部族可以挣脱大清的束缚,他就可以带着荣光迎娶我。”

如懿轻轻唏嘘,“结果,世事于你,于他,都不过是一场幻想。”

“是。他的骄傲,烧死了自己,也烧毁了整个部族的安宁。那场仗打了几天几夜,我和部族里的女人、孩子们都躲了起来,直到厮杀声全部消失。我在夜色里寻找他,直到天明才在成堆的尸体下找到他。他浑身都是血,失去了一条臂膀,身上全是刀伤。他再也不会对我笑,对我说话,带我去摘雪莲花了。”

如懿替她抹去唇边流下的汤汁,徐徐道:“一个人过于渴望强大,只是因为他的渺小。寒歧有千错万错,对你总算不错。本宫不想多去议论一个已死之人的是非,只是要你明白,寒部已经失去了一个寒歧,不能再失去一个你。”

香见的眼是漫天星子坠落后的沉寂永夜,“我不过是一个礼物,已经在这里留了这些日子,也总有毁损的时候。我死在这个污秽地方,也是尽了我这个礼物的本分。”

“你方才喝的是红参汤,不是白水,一时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好好听本宫说几句话再死。”如懿拨着凤仙花染就的半透明的指甲,这些日子她本无心妆饰,连指甲上的浅红残褪了也未曾发觉。她神色恬淡,一意浅谈,“你的寒歧死在了大清的将领手中,你的部族险险灭于铁蹄之下。可是你想想,为什么你的父亲还要把你这个将死之人送到京城来,而且你的族人也欣然同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希望,是让你的族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香见满脸是泪,悲绝摆首,“不。从我的部族被刀刃血洗的时候,从寒歧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得冰冷的时候,我就没有希望了。我怎么还能去做一个别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