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雾气弥漫,远处隐隐传来虫鸣之声。

小六怯怯跟琳琅对视。

少年仍旧是一副尚未长开的稚嫩面相, 眼珠水润通透, 如同两粒水漓漓的漆黑葡萄,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稚气。

“你偷窥多久了?”

师娘面如寒霜。

“咕噜咕噜……”

一个小脑袋猛地扎了下去, 水面浮动几缕黑发以及耳朵上的两粒鲜红穗子。

“小六……咕噜……没有偷窥……”

“师娘……不许打……咕噜小六屁股……”

一串泡泡冒了出来。

琳琅看了好气又好笑, “你心虚什么?不许装死, 抬起头来。”

小六鼻孔冒出咕噜咕噜的气儿, 又小心翼翼冒出个脑袋尖儿, 半张粉白的小脸蛋浸在水中。小家伙仿佛知道琳琅就吃这一套, 故意睁圆了小狗圆溜溜的大眼睛, 眼角下坠, 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往日师兄弟们一起受罚,小六靠着自己卖脸的看家本领软了师傅们的心肠,对他从轻发落到无罪释放, 可把五师兄气得牙根痒痒的, 不欺负他欺负谁?

“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琳琅单手撑在玛瑙石上,闲适偏了偏头,“解释不了, 我就把小六当咸菜一样腌了, 抹上厚厚的盐粒,挂在竹竿上风干七天七夜。”

小六泡在温水里的小脚抖了抖。

呜,他不想做成咸菜干,没有水, 皱巴巴的,还没红烧兔头来得色香味俱全呢。

小六就算死,也要死得体体面面的,起码要死成一盘好看的菜!

于是小咸菜干儿努力为自己的清白辩解。

“小六,小六是看他们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的样子,跟在他们的屁股后头,扒开了一条缝……”

被刺客头子叠了罗汉的刺客们齐齐红眼,为自己叫屈。

“你小子放屁,老子干这一行的,怎么可能被你这个小奶猫摸到老虎屁股还不发现?”

“就是,哥们当刺客就靠隐藏功夫混饭吃的!”

他们之所以会落败,一是失了先机人心不稳,二是这毛头小子功力竟极其深厚,他们群殴不成反被揍。但是,他们绝不承认是自己的刺客素养出了问题!

小六又自豪了,挺起胸膛,抖起了他的小威风,“不想当刺客小头头的小六不是好小六。”

“放你娘的狗屁!”为首的刺客冷笑,“我们慈悲盟向来没听说有什么小六的,除了小太岁大人,谁敢叫头子?今日我们兄弟栽你手里,只是一时不察,你要真有本事,就去慈悲盟,跟我们的头子小太岁大人较量一番,能从他老人家手下逃脱,兄弟们二话不说,敬你一个服字!”

琳琅一边听着,一边发现小家伙竟然在出神。

小六孩子气咬着自己拇指上一块薄薄的指甲,“自己跟自己怎么打呀?难道要把小六切成两半?唔,小六怕疼,这是个难题。”

刺客们悚然大惊,唬得舌头麻了大半。

“你、你可别乱认身份,小太岁大人最厌恶别人冒充他的身份,他老人家若是出马,一根手指头碾死你。”

小太岁老人家不高兴了,“干什么呀,小六一根皱纹都没有,才不老哩。”他仿佛想起了一件事,沉下一张小脸,“不对,是小六接了追杀令,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众刺客脸色一滞。

慈悲盟内部设有一道暗网,昭告各国任务动向,仅对位列天干地支的六国刺客开放。他们身为乙字刺客,自然清楚神出鬼没的小太岁会在近日出山,猎杀大盛长公主,不少刺客丧心病狂设下惊天赌局,赌他们的小太岁用多少招毙命对手。

关于小太岁的传闻沸沸扬扬,他们能确信不多,言之凿凿的是小太岁声音幼嫩,内功远超常人,深厚难测,被一些家伙调侃成了一只肉身成精的千年肉灵芝。

随后小太岁把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按头打了一顿,于是他们很没骨气转了口风,说小太岁这个名称呢是大有来头,对应六十甲子的太岁神,可谓是人君之象,统御诸神,素有年中天子之誉,掌管人间吉凶祸福。

小太岁坐镇慈悲盟,可不就是他们刺客头顶上的“小天子”么?

各国刺客接头之时,为了掩人耳目,重编暗号,也将小太岁称呼为小天子。小太岁隐则四方平安,出则腥风血雨,六国刺客皆心照不宣。

谁知道他们竟然会碰上瘟神?

刺客首领藏在黑巾下的脸色变得漆黑,他紧咬牙齿,试图否认可怕的事实,“小太岁大人喜欢挑战自我,从来都是在任务截止的最后一日动手,如今离约定之期还剩七日,怎么可能早早出现?”

小六用傻子的眼神看他,“那当然是小六急着见师娘呀。”

他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能称呼长公主为师娘的,自身又谦称为小六的,除了阑门六公子,还能有谁?三年之前,前任盟主突然带回一个血淋淋的大笼子,数日后前任盟主暴毙,小太岁破笼而出,镇压天干地支二十二位顶级刺客。

他们当时在外出任务,险而又险躲过一劫,只听人说这不是多人围剿,而是单人屠杀,三位天干刺客与六位地支刺客齐齐陨落,更有无数刺客在小太岁的血鞭下绞成肉沫,惨烈得如同地狱冥府,小太岁也一战成名,从此执掌慈悲盟,众人无敢不从。

然而刺客们不愿相信,阑门五公子他们有所耳闻,或许是首席弟子元怀贞救死扶伤的医家光环过于深刻,他们总觉得阑门公子心怀天下,为匡扶正义而生。剩下的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皆是一方权势人物,或是乱世之中的英杰魁首。

不论阴谋阳谋,众师兄弟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为各自的国家力挽狂澜。

他们隐隐收到风声,说六公子行踪飘忽,最是神秘,却没料到他居然是镇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尊大魔!

“不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刺客们琢磨过来,当即神色巨变,顾不得琳琅这个任务目标,接连往四周奔逃。

“因为,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的呀,小六又不傻。”

少年的稚嫩嬉笑声阴影一般笼罩在众人的心头,他们冲进黑暗里,以为能借着夜色的掩护,如昔日一般全身而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粘稠的血腥气息如影随形,每掠过一步,皆是杀机锋芒。

十人尽数毙命,唯有轻功最好的有资格被小太岁捏在手里。

“太岁饶命……是……是姑射公主……命我们来的……”

刺客们除了慈悲盟的正经诏令,私底下同时会接一些重金筹赏的活儿,那姑射公主开价丰厚,足够他们干完一单后金盆洗手。其次,他们有心向小太岁卖个好,如果将长公主的头颅献给尊座,说不定能以此博得小太岁的青眼,继而跃升他的首席弟子。

然而千算万算,他们没想到,慈悲盟传说中的小天子居然是阑门最末席的六公子,更尊长公主一声师娘!这不是在阎王嘴上拔胡子吗?

“咔嚓。”

喉骨碎裂,地上又添一具亡尸。

“小六如今的本事愈发大了,取人性命,易如反掌呐。”

后头传来一道女声,小六绷紧了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

他捏着对方的手脚,装模作样地说,“唔,师娘你看,他肯定是马步扎太少了,下盘不稳,容易城门失守。炼体呢,又不到家,骨头太脆了,小六明明就是轻轻一捏嘛。”

嘴儿一张一合到处叭叭,黑的说成白的,红的说成绿的。

小话痨秃噜了半天,最后一脸义正言辞,拍拍手做了个甩锅总结。

“不关小六的事,是他太不经打了,做人呐,一定要瓷实耐摔,像小六这样的!”他举了举自己小胳膊小腿,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琳琅身上的纱是湿的,她特意披了一层斗篷,赤脚踏在玉石上。青丝漓漓簇到腰间,她的眉眼笼上了一层朦胧而妩媚的色泽。

没开窍的小六看了半天,憋出一句,“师娘,你没穿鞋,会生病的。”

说着,他立马扒下了自己的黑靴,双手捧着鞋底递到琳琅面前。怕唐突师娘,小六开动自己的脑筋,小小一碗的雪脸儿特意往靴口一埋。

深深一吸。

嗯,还行。

小六下巴抵着靴子,冲着琳琅傻乎乎笑了,保证道,“小六闻过味儿了,这是一双没有异味的好靴子,嗯,好小六的东西也是好的。”

琳琅还没说话,小少年殷勤弯下腰,捉住她的脚腕往袖口蹭了蹭,利落往靴子里塞,他小嘴儿还笃笃笃个不停,“师娘还记不记得啊,师娘在山上的时候也给小六穿过靴子呢!”说到这里,他满眼哀怨,“可是二师兄太欺负人啦,二话不说就把小六擦脚的帕子给抢了。”

“师娘不是给你缝了一身新衣裳吗?”

“说的也是,嘿嘿。”

小六挠挠头。

“然后小六恩将仇报,把师娘列为慈悲盟的追杀头名?”

小六急了,嗷嗷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小六以为,小六接了,其他人就不敢动师娘了,谁想得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哩。”小家伙还特别邀功,“为了不给师娘惹麻烦,小六在外头都称师娘为姐姐的,那个姑射公主太讨厌了,坏,诋毁师娘,不过不要紧,小六已经狠狠敲她竹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