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孤清里,皇帝也是倦了。他已是须发皆白的老人,怆然独坐,颓颓无语,只在浑浊的眼中漾满疲惫与伤感。他右腕微微使力,一顿一转,笔锋强健有力,于黄笺之上郑重写下“传位于皇十五子永琰”。

他的手指上凛冽的细纹,是被风霜与孤寒重重侵蚀后无声的痕迹。他的手势沉重却无迟疑,将手中黄笺细细叠好,存于锦匣之中,以蜡密封。

李玉远远站在苏绫蟠龙帷帘之外,见皇帝一应完成,才敢捧着茶走近,恭声道:“皇上饮茶,润润喉吧。”

那锦匣似有千斤重,皇帝略略一掂,苦笑道:“朕从未做过这般事,不想,却做得如此流畅而熟稔,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一般。”

李玉哪敢抬头,弯着腰身愈发显得佝偻而恭谨,“储位之事关系江山命脉,皇上日夜悬心,没有一刻放松,自然熟稔。”

皇帝轻嘘一声,缓缓抚摩着锦盒上缂丝双龙出云的纹理,沉声道:“不知皇阿玛当年,是否也如朕今日一般,如释重负,又惴惴不安。”

李玉俯身郑重叩首,“先帝乃千古明君,才选定皇上承掌天下。皇上青出于蓝,一定会为天下苍生定一位仁君。”

皇帝望着他,眸光里闪过一丝模糊的软弱与伤痛,“朕属意的皇子不能留存于世间,以致朕行将老迈,却不得不定下幼主。朕斟酌思量,考究再三,也唯有如此了。”他淡淡嘱咐,“入夜之后,你陪朕往乾清宫,朕要亲自放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李玉垂首咬着牙,抿出一丝最诚恳恭顺的笑容,“奴才遵旨。奴才明白,皇上一切,都是为了大清江山。如汉武唐宗,名垂千古。”

皇帝微微出神,笑意如微凉秋霜,“汉武帝晚年思念戾太子,忆及卫氏皇后与戾太子死得不明,更为防主少母壮,杀了钩弋夫人赵氏,才立幼子。朕所作所为,倒是真有几分像汉武帝。”

“奴才虽然愚钝,却也听过戏文。武帝雄才大略,为求江山安稳,且将私情搁置一边。唐太宗若无玄武门惊魂,何来太平盛世?且有皇上悉心调教,何愁幼主不成明君?大清江山万年,一切有赖皇上。”李玉说得恳切,眼中隐有老泪闪动,似是十分动情。他忽然一惊,似是知道自己说得不当,立刻反手抽了一巴掌,惶恐道:“皇上恕罪,奴才妄议朝政,合该立即打死!”

皇帝摆摆手,“算了。你只是论戏文,也不是旁的。”他长叹无声,“李玉,朕年将迟暮,身边能说说话的老人也唯有你一个了,别动辄有罪该死,朕听了烦心。”

李玉忙忙起身,赔笑道:“皇上这是什么话,您有那么多皇子公主,有三宫六院无数,您十全武功,福泽滔天,连老天爷也眼红呢!”

皇帝唇角的苦涩笑意越隐越淡,终于化为一抹悲怆的无助,“不是苍天嫉妒,是朕自己,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

李玉唬个不住,连忙道:“皇上坐拥四海,皇上……”

皇帝愀然不乐,打断他道:“朕让你往乌拉那拉氏……如懿灵前祭酒,你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