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璂一笑,甚是高兴。话虽这样说,如懿却是知道的,比之永琪小时的聪颖,永璂已是不如。等到开蒙读书,无论习文写字,都是比永琪当年差了一截。才知天赋等事,真是比不来。可是,那有什么要紧,永璂终究是她最可爱的孩子。

母子俩相伴言笑,窗台上羊脂玉瓶内供着数脉枫叶,色泽完美而艳丽,将空气中浅霜般微凉的天气点得暖意融融。

是李玉的骤然而至惊破这一室的宁谧,如懿乍然闻得,只觉得一阵阵透骨寒意沁入背心,指尖腻得发滑,支撑不住似的。她极力扶着紫檀螺钿小桌的一角,撑着身体,压低了嗓音问:“太后知道了么?”

李玉慌忙摇头,旋即气馁,“皇后娘娘,这件事怕不好隐瞒,您先去瞧瞧再说吧。”

如懿扶了李玉的手,只带了容珮便匆匆赶去。她从未这样慌乱过,哪怕是那年受冤即将被掷入冷宫,她也知道,如果有皇帝的一隙信任,有自己的一念求生,便不会沦落于万劫死地。可是这些日子,她当真是恍惚了。所有的一切因为香见的到来全然打破,进入光怪陆离之境。每一天会发生什么事,她完全不能预计,亦不能掌控。因为是他,那个立于世间权势之巅的男子,神魂颠倒,不知所以。

到头来,果真是他先出了事端。

如懿这样想着,足下一阵阵酸软,仿佛是双脚落在了棉花上,半点也不得力,若非李玉与容珮大力扶着,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养心殿来的。直至进了暖阁,看见皇帝手腕上犹有鲜血斑斑渗出,只觉骨上长出根根利刺,由内向外刺入肌肉,顶到肤层,刺得她不知该如何抵御。

幸好,她内心的担忧与惶惑并未让她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她犹存几分镇定,屈膝问安,与往常无异。

皇帝见她不哭,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张,却含了几分愧怍。他唤她,“如懿。”

或许这一刻,一个呼唤了数十年的名字,会比一个名位更叫人安心。

皇帝面色萎黄,形容委顿,素日那种轻云出岫的倜傥之姿与无所不能的唯我独尊之气全数消弭。她看着他,不知怎的生出了一股怜悯,和着积郁多日的怨与怒,一并涌了出来。怔了片刻,她静静道:“臣妾赶来养心殿前往承乾宫看了一眼,寒氏无恙。”

皇帝登时松了口气,脸色复了少许红润,“朕让李玉去传你,也更无放心之人可以去探承乾宫的消息。”他唏嘘,有急不可待的关切,“香见如何?”

如懿极力克制着满心里横冲直撞的怨意,“身体已然无恙,只是脸上的伤,定是要留下疤痕了。”

皇帝喜出望外,“真的?只要身体无恙就好。容颜之事,并不要紧。”

有无限的酸楚,却不知从何说起,原来他待香见,是这般情深。任她与他相随多年,这样情深,她亦从未见过。

真的,她一直觉得皇帝待自己甚好,便是彼此疑心之后,平日细节照拂,他亦无一不悉心。自然,这样的好并不是只对着她一人。宫中上下,无一不得,便是连不甚承宠的海兰与婉茵,也不少得他嘘寒问暖。所以论“雨露均沾”四字,皇帝是当之无愧的。

正因着如此,便也不知情深几许是如何样子。总看着戏台上水袖飞扬,听着唱词婉转,因着从未在身边见过,便总以为不过是人世的绮想,天上落入人间的传说。唯见他这般喜爱女子颜色之人,真心关切,甚至不惜她容颜是否毁损。她才觉得孤凉。

真是孤凉。原来这一生,一路颠沛走来,得到后位,得到荣光。真正的情爱,她却是生生在他与旁人身上才得见。而自己,不过是枉自欺骗了自己,哄着自己,以为年少渴盼的真心相许,已然得到,却是镜花水月,明明成空,仍懵然不知。

她终于忍耐不住情绪的奔突,走近他身侧坐下,抚着他受伤的手腕,轻声细语,“皇上不是从来没有受过伤,可是这是唯一一次,因为一个女人而受伤。皇上,不知这可算是一个满洲勇士的荣光?”

皇帝讪讪,情不自禁地抚过伤处,“你不要担忧,皮肉伤而已。有齐鲁在,朕没事。”

“皇上没事?皇上乃天子之尊,不可任情妄为。何况您一举一动关系天下臣民。臣妾虽不知皇上与寒氏发生何事才会同时受伤,但皇上可知,臣妾方才虽只在寝殿外看了寒氏一眼,但她的生无可恋之心,便是臣妾这个外人也看得明白。”

皇帝避开她的目光,默然片刻,哑声道:“香见倔强,一时不能转圜。今日她亦是失手,才会划伤自己,也误伤了朕。好了,你放心,过了这一阵,伤势痊愈,此事便过去了。”

如懿口舌涩然,“既然皇上无恙,那为何还要唤来臣妾?”

皇帝亦有几分着恼,苍白面色上隐隐有铁青,“你是朕的皇后,合该为朕分忧。朕亦不想有人发觉朕的伤势,再起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