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也罢,不如不看。如懿看着床帏间的鎏金银鸾钩弯如新月,帐钩上垂下细若瓜子的金叶子流苏,一把把细碎地折射着黄粼粼的光,针芒似的戳着她的眼睛。她静了片刻,衔了一丝苦笑:“皇上如何待臣妾的,臣妾也是如何待皇上。彼此同心同意而已。”

有风吹过,三两枝竹枝细瘦,婆娑划过窗纱,风雨萧瑟,夜蛩寂寂。皇帝的气息稍稍平稳,他睁开眼,眼中却有着深不可知的伤感和畏惧:“如懿,朕方才梦见了永璜,朕的第一个儿子。朕梦见他死不瞑目,问朕为何不肯立他为太子?然后是永珹,朕这些年所疼爱、欣赏的儿子,朕梦见自己回到追逐野马独自进入林间的那一日,那两支射向朕的冷箭,到底是谁?是谁想要朕的性命?”

皇帝疑心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如懿将惊惶缓缓吐出口:“皇上是疑心永珹?永珹可是皇上的亲子啊!”

皇帝黯然摆首:“亲子又如何?圣祖康熙晚年九子夺嫡是何等惨烈。皇位在上,本没有父子亲情。”他的神情悲伤而疲惫,“今日朕才知原来永珹善于引逗野马,朕从来不知……而那日,就是一匹野马引了朕入林中的……”他长叹一声,“而朕无意间听凌云彻说起,那日他赶来救朕时,明明看见永珹骑马紧在他之后立刻入林,不知为何却没有先来救朕,反而颇有观望之态,直到朕命悬一线,他才出手相救。”

时已入秋,宫苑内有月桂悄然绽放,如细细的蕊芽,此刻和着雨气渗进,香气清绵,缓和了殿中波云诡谲的气氛。

如懿的声音从喉舌底下缥缈而出:“皇上真的疑心永珹么?”

“朕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嘉贵妃当初对后位有多热切,永珹对太子之位便有多热切。朕也知道嘉贵妃的用心,只有她身份高贵,她的儿子身份高贵,她的母族才会牢牢依附于大清,地位更加稳固。”皇帝静了静神,“可是凌云彻的话也不能全信,朕虽然知道他当年是被罚在木兰围场做苦役,才机缘巧合救了朕。可真有这么机缘巧合么?所以朕连夜派人赶去承德细细查问那日永珹的行踪,是否真如凌云彻所言。如果永珹真的以朕的安危博取欢心……”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阴光,“那他就不配做朕的儿子了!”

寝殿中安静极了,檐下绵绵不绝的雨水缀成一面巨大的雨帘,幕天席地,包围了整座深深宫苑。满室都是空茫雨声,如懿的欣慰不过一瞬,忽而心惊。皇帝是这样对永珹,那么来日,会不会也这样对自己的永琪和永璂?

自己这样步步为营筹谋一切,是不是也是把自己的儿子们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她不能去想,亦容不得自己去想。这样的念头只要一转,她便会想起幽禁冷宫的不堪岁月。她也曾对别人留情,结果让自己落得不生不死的境地。她无数次对自己说,只要一旦寻得敌人的空隙,便不会再留半分情面。

若来日永珹登上帝位,金玉妍成为圣母皇太后,自己想要凭母后皇太后的身份安度余年,都只能是妄想了。

像是漂泊在黑夜的雨湖上,唯有一叶扁舟载着自己和身边的男子。对于未来,他们同样深深畏惧,并且觉得不可把握。只能奋力划动船桨,哪怕能划得更远些,也是好的。

这样的深夜里,他们与担忧夜雨会浇破屋顶,担忧明日无粟米充饥的一对贫民夫妇相比,并无半分差别。

窗外冷雨窸窣,绵密的雨水让人心生伤感,想要寻一个依靠。皇帝展臂拥住她:“如懿,有时候朕庆幸自己生在帝王家,才能得到今日的荣耀。可是有时候,朕也会遗憾,遗憾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连骨肉亲情、夫妻情分都不能保全!”

如懿知道皇帝语中所指,未必是对着自己。许是言及孝贤皇后,也可能是慧贤皇贵妃,更或许是宫中的任一妃嫔。可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若有一日,他们彼此间的算计都露了底,所谓的帝后,所谓的夫妻,是否也到了分崩离析、不能保全的境地?

到头来,不过都是孑然一身,孤家寡人罢了!

雨越发大了。竹叶上雨水滴沥,风声呜咽如诉。雨线仿佛是上天洒下的无数凌乱的丝,绵绵碎碎,缠绕于天地之间。如懿突然看见内心巨大的不可弥补的空洞,铺天盖地地充满了恐惧与孤独。

他们穿着同色的明黄寝衣,宽长的袖在烛光里薄明如翼,簌簌地透着凉意。

她贵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他是一朝之君,威临万方。

可是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在初秋的雨夜里,褪去了所有的荣耀与光辉,不过是一对心事孤清、不能彼此温暖的夫妻。

夜深,他们复又躺下,像从前一样,头并着头同枕而眠。他的头发抵着她的青丝,彼此交缠,仿佛是结发一般亲密,却背对着背,怀着各自不可言说的心事,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