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22年,都城建康。

刘裕艰难地睁开双目,已经昏花的双眼让他费了好半晌工夫,才看清楚自己现在身在寝宫之中,而不是噩梦中的兵荒马乱。

身为南朝刘宋王朝的开国皇帝,已经快要六十岁的刘裕以厉行节俭而闻名,不喜欢宴饮游玩,也从不装饰自己的宫殿车马,所有的财帛之物都归到府库之中。他自己的寝宫,墙上挂着的只有土布帐子、葛布灯笼和麻绳拂尘,反而像是普通的民宅,只是房间比民宅要大上许多罢了。

刘裕此时却觉得,这样的寝宫反而太过于空旷,让他连喊人都费劲。

唇开合了一阵,喉咙却干渴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刘裕想生气却又没力气发脾气,是他在入睡之前把服侍的太监宫女们都赶跑的,现在他又能怪谁?

也许,他的时辰,是应该到了吧?

刘裕喘着粗气,闭了闭眼睛。

也许,每个人在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在脑海中重放这一生的经历。他也不例外。

在他刚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而死。他生来就克母,被算命的人说成命硬,父亲刘翘甚至想要打算活埋了他。也幸好是他的叔叔刘万看他可怜,把他抱回了家,婶母一直养他长大,他也有了个小名,叫寄奴。

寄奴寄奴,寄养的一个奴仆而已,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奴仆,现在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刘裕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双目,努力地攥紧右手。在他的手掌心中,有着一颗伴随他多年的骰子。

他成年之后,生活更加艰难,还要抚养两个弟弟,生活的窘迫让他迷上了赌钱,而这枚他在一个古董店里淘到的骰子,居然能保佑他逢赌必赢!唯一一次输给了当地的豪强,也是中了他人的圈套,但他也想起了买到这枚骰子时,那个古董店老板所说的话。

“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你肯不肯赌呢?”

刘裕颤抖着把手举起来,把那枚骰子放到了眼前。

这是一枚象牙所制的骰子,都已经呈现出姜黄色,包浆锃亮。在骰子的表面,还出现了一根根像是头发丝一样的浅纹,这是牙器之上的雀丝,这雀丝很长,可以推断得出这枚骰子已经很有年头了。这枚骰子是一枚六面骰,正立方体,每个表面分别有一到六个孔,相对两面之数字和为七。

刘裕着迷地看着手中的骰子,几乎整个灵魂都要拜服在这枚骰子之下。

他刘裕一生戎马,于隆安三年参军起义以来,对内平定战乱,消灭分裂割据势力,使南方结束百年动乱归于统一;对外致力于北伐,吞并桓楚、西蜀、南燕、后秦等国。可谁都不知道,这赫赫战功,其实大部分关键的决策,都取决于这枚骰子。

每当到了无法决断的时刻,刘裕都会掷一把手中的骰子,用骰子的点数来决定他的决策。三十多年来,无一例外。

是的,当他惨输了那一局后,他便痛改前非。逢赌必赢,那么人生中所遇到的每一个岔路口,所做的每一个决断,不都是在赌博吗?

没错,这就是老板所说的真谛!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他利用了这枚骰子,成为了最大最成功的赌徒。他赢得了天下!

刘裕无声地笑了,意识也逐渐地模糊了起来。不!还不行!太子刘义符尚且年幼!还震慑不住那些朝臣!

刘裕挣扎着想要起身,手中的骰子在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了起来。

外面的太监听到了动静,赶紧推门而入,却在下一刻大惊失色。

“陛下!”

少顷,皇宫中传来了六宫鸣钟声,南朝宋武帝刘裕,崩。

刘裕呆呆地站在寝宫的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繁重冠冕帝服。

出出进进的人们满面哀思,大臣们匍匐在地叩首哭泣,他的几个儿子扑到他的榻前流泪不止。

他……这是死了吗?

刘裕本是个无神论者,但在这一刻,却也不得不相信了那些佛道人士所说的鬼魂轮回之类的论调。

他现在是鬼吗?也许一会儿就会有黑白无常来勾他的魂下地府了?想也知道,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就算他是皇帝,也绝不会去西方极乐世界。

刘裕倒是心情不错,因为他感觉到的是一种解脱。现在的他没有了被那衰老的身体禁锢的感觉,身体轻快舒爽,目光清晰锐利。喏,他还看得到远处的那个角落里,他的那枚象牙骰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应该是进进出出的人不小心踢过去的,根本没有人在意。

看了又看,刘裕终是舍不得自己一直珍爱的骰子孤零零地被丢在那里,他蹭了过去,虽然知道已经是鬼魂的自己可能碰触不到物体,但还是弯下了腰。

在手指碰触到象牙骰的那一刻,刘裕愣了一下,随即便把象牙骰拈在了手指中。

奇了怪了,不是说鬼魂都是虚影,不能碰触实物吗?刘裕低头打量着自己,首先看到的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

这是他?刘裕愣愣地,看着自己那双年轻的手,在外面投射进来的阳光下散发着无以伦比的活力。

鬼魂难道不怕阳光照射吗?

刘裕索性走出了寝宫,整个人都沐浴在了阳光下,感受着那股阳光洒落的温暖,舒服得简直想要叹息。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明显还处在变声期、时而有些粗哑时而有些尖细的声音传来。刘裕转头一看,便发现来人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刘义隆。

别看他年纪已经快到花甲之年,可是几个儿子却都很年轻。刘裕整个壮年都在四处征战,在差不多安定下来之后才关注继承人的问题。所以他最大的儿子皇太子刘义符也不过十七岁,这也是刘裕临死之前最不放心的缘故。

而现在在他面前的刘义隆,只比他大哥小了一岁,才刚刚十六。少年的眼眶已经哭得红肿,刘裕隐约记得他的这个三儿子身体不是很好,想来应该是出来透气的。这样想着,难免脸上便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这其实对于刘裕暴躁的性格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刘义隆却觉得这抹笑容无比的刺眼,再次厉声呵斥道:“你究竟是哪里的小太监?怎能在此发呆?”

小太监?刘裕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重点不应该在这里。

他死了啊!是鬼啊!怎么可能有人能看到他?

刘裕下意识地低头朝下面看去,他此时正站在寝宫后面的荷花池旁,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少年。

那容貌,依稀非常的熟悉。

正是十四岁时的自己。

刘义隆锁紧了眉头,紧紧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少年。

说他奇怪,其实并不是指他穿的那身粗布麻衣。他父皇勤俭节约,堂堂一国的皇宫都被他弄成了村屋一样,更别说臣子了。刘义隆还记得当他离开都城分封荆州之前,每日和兄弟们来给父皇请安,都只能穿着家常服饰,谁都不敢穿厚重的礼服。

就连现在,刘义隆也注意着分寸,身上的素服无比的平常,让人挑不出半点的错处。所以这个少年就算穿得有些过分简朴,刘义隆也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

奇怪之处,在于这个少年的长相。

刘义隆很少照镜子,但他却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这名少年的年纪和他四弟刘义康差不多,而且长相也有五六分相似。若不是他刚刚确定他四弟在父皇床前,他几乎要以为面前的这名少年便是换了一身衣服的四弟。

所以在看清楚少年的长相后,刘义隆便再也不会以为这是哪个宫的太监,他的心中甚至涌起了一个荒谬至极却又可以解释得通的猜测。

这个少年,难道是他父皇的私生子?因为母妃的身份而不能被公开,所以便养在后宫之中?刘义隆的记性很好,他在刚到寝宫的时候,便看到了这名少年呆立在角落里,但离得很远,也不曾在意。

能比他们这些在外殿侍疾的皇子还早一步到来,那不是太监便是一直都呆在这里的了。父皇居然在临终之前还特意叫这名少年到身边……

刘义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目光也不禁复杂起来。

自己对于父皇,事实上是怨恨多于崇敬的。两年前的他只有十四岁,便被封为宜都王,位镇西将军、荆州刺史,惶惶然离开都城建康。也不光他,除了太子大哥,他二哥刘义真在十二岁的时候便被封为桂阳县公,坐镇关中长安,其他诸位弟弟也是分封各地。为的,不就是不想让他们这些年龄相近的皇子们,威胁到太子大哥的地位吗?

父皇为太子大哥着想,那么谁来为他们着想?年纪轻轻地便被派到陌生的地方,下面的官员们表面上无比的恭敬,实际上那些世家大族们谁都看不起他们这些出身寒门的皇子,阳奉阴违。那种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刘义隆以为能让父皇做出特殊待遇的,只有太子一人。虽然不平,但毕竟长兄为尊,他也可以咽下这口气,只是却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人例外!

“格老子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呆愣在池水旁的少年,终于爆出一声完全和他的身材不匹配的怒吼。

刘义隆乍然之间一听,差一点腿一软地立刻跪倒在地。因为这样的口头禅,这样的语气,简直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啊!

虽然天生就对父皇有着畏惧感,但刘义隆还是在腿一软之后迅速站稳了。原因无他,这明显是少年人的嗓音。再说,他父皇已经驾崩了。刘义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礼貌地询问道:“你是谁?”

因为从年龄上来看,刘义隆已经认定这是他弟弟,所以语气上就带了些兄长的味道。但那名少年回过了头,脸色怪异地看着他,时间长到让刘义隆以为他脸上是不是长出了一朵花。

刘裕真想找块石头朝这个呆小子砸过去。他是谁?他是他老子!

但刘裕随即却反应过来,他现在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更何况其他人?估计他这样说了,下一刻就是被自己儿子用亵渎冒充皇族的罪名给关押起来。

难道他死后反而恢复到了他十四岁那年的身体?但现在躺在寝宫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的?

刘义隆见这少年脸色精彩纷呈,以为是难以述说自己的身份,便理解地点了点头道:“虽然你的身份不宜公开,但既然你我同为兄弟,也可互相扶持,总让我有个称呼的好。”

刘裕闻言立刻愣在当场,这三小子,是误会了什么?

但随后他便意会,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依着他以前的性子,那定然是要暴跳如雷的,但现在他想了想,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了。

说起来,在刚才群臣涌入寝宫之时,也有数人朝他这个方向隐秘地看过来,当时他刚刚经历生死,浑浑噩噩,浑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刘裕便知道了为何没有人过来赶他出去,原来都以为他是自己的私生子啊!

刘义隆极有耐心地等在那里,一双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脸上细微的表情。

过了半晌,那少年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淡淡道:“寄奴,你就管我叫刘寄奴吧。”

寄奴?果然姓刘?

刘义隆瞬间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随后又因为少年的名字而皱了皱眉。

居然名叫寄奴?寄养的奴仆?并没有跟他们兄弟一样排义字辈,那就是说这个少年并没有入族谱的资格。而且这样一个随便的名字,也许是因为他的母妃身份低微的缘故。

刘义隆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才注意到,他离开寝宫透气的时间太长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会招来有心人的目光。他朝那少年和善地一笑道:“也许你早就知道,我是你三哥,私下就叫我三哥吧。”潜台词就是明面上还是需要叫三殿下的。

刘裕的嘴角抽了抽,还是没办法对着自己的儿子叫三哥,这实在是太挑战他的耐性了。所以他直接哼声道:“叫什么三哥?我直接叫你车儿吧。”

刘义隆一怔,这个车儿的小名,只有父皇才唤他,因为当年他出生正逢父皇征战四方之时,母妃胡婕妤就是在马车上生下了他,所以车儿这个乳名,一直跟随着他。父皇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唤他这个乳名,平日里若是见到,都是和其他兄弟一样,只唤排行数字罢了。

张了张嘴,刘义隆想要拒绝这少年没大没小的称呼,但旋即释然一笑。这少年如此心性耿直,肯定也是父皇没有让他接触更多的黑暗面,他的乳名,定然也是从父皇那里得知。这少年是不是知道,在父皇心目中,他这个母妃被赐死的三皇子,是不是早就被厌弃的一个?

刘义隆紧了紧拳头,终是没有把困扰多年的疑问问出口。他温柔地笑了笑道:“寄奴,我们先进去送父皇最后一程吧。”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从自己儿子口中唤了出来,刘裕也是各种别扭。而且他其实并不太想进去,看自己的遗体并不是一种舒服的体验,但他确实也不能傻站在这里,谁知道下一个发现他的人,会不会直接把他当刺客拿下?毕竟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身份。

无所谓地跟着刘义隆重新回到寝宫之中,这回刘裕才有闲心打量起众人的神态。之前他虽然在这里站了许久,但刚经历过生死,根本没有心情去多观察其他人。但现在就不一样了,相信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目睹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刘裕并没有跪下去,反而挑了个角落,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着。

咦?没想到那个总是挑他毛病的将军谢晦居然哭得那么伤心?身为东晋士人王谢两大世家的谢家传人,年少英俊的谢晦是南朝刘宋的开国大臣,年纪轻轻便是刘裕的第一谋臣。东晋末年,曾随刘裕北伐收复中原,十策有九策出于他,他对刘裕的重要性丝毫不下于诸葛亮之于刘备。帮刘裕收复了大半中原,而在刘裕登基之时,他也不过只有二十余岁,是绝对的少年英雄。现今他都督七州军事,独揽禁军,可谓权倾朝野,因为年纪也很适合,谢晦便是刘裕给太子刘义符选的顾命大臣。

不过,刘裕眯起了眼睛,没有错过谢晦从长长的衣袖中取出了手帕抹眼角,而那手帕之中分明包了生姜片……

刘裕的心情立刻跌到了谷底,他仔细观察,发现用此举的人并不在少数,就连几个皇子之中也有如此作为的,年纪只有七岁的小儿子刘义季正被他的母妃抱在怀里,而那女人藏在衣袖之中的手,正不着痕迹地掐着刘义季的身体,强迫他哀哭出声。

刘裕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就连他最宠爱的,把皇位都传承给他的皇太子刘义符,也是在干号,脸上没有半点哀戚之色。而余下之子,有人即使在哭泣,哭的恐怕也是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并不是他这个不甚亲密的父皇。

刘裕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跪在第三位的刘义隆身上,后者虽然并未哭出声来那么夸张,但脸上的悲戚诚然,眼角血红,并无半分做作之色。刘裕忍不住开始回想记忆中的车儿,却当真没有什么印象。

他一生戎马,走在刀尖之上,本就少有空闲时间,否则也不可能在四十岁之后才生儿子。而他在登基之后便越发忙碌,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仅仅坐了三年时间。他和自己孩子们的相处时间着实少得可怜。

好像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长大了,拥有着自己的思想,再也不会用那种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这个正在衰败的皇帝了。

刘裕握紧了手中的象牙骰,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画面吗?这就是你想让我反省的事情吗?为了江山,我错过了多少吗?”

皇帝的葬礼是一连串很繁琐的仪式,从秦汉厚葬到魏晋时期的薄葬风俗,刘裕的葬礼并没有办得多宏大。但到底也是一国之君的葬礼,一些古礼继承了汉制,如五服之制、三年守丧、会葬等。

这些名目繁多的复杂礼仪和规范严密的治丧程序,招魂、发丧、置灵座、点香灯、殡殓、治丧、居丧……一项一项地置办下来,虽然有专门的官员负责,也把满朝文武累得够呛。不过因为刘裕登基的时候便已年近花甲,所以葬法、棺椁制度、封树及随葬品等这两三年来也不断地准备着,所以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慎终追远”是儒家传统的生死观,虽然刘裕也没读过什么书,但他手下的那些大臣们很多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葬礼办得一丝不苟,虽然哀戚不够,但足够庄严肃穆。

参加自己的葬礼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经历。刘裕穿着一身孝服,隐藏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着众人的神态。当然,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是放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

当然,他的“身份”,已经被刘义隆介绍过了。他这些最多十几岁的儿子们,都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真实感情,除了最小的刘义季好奇地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他许久之外,其他人都是一副或冷淡或漠然或鄙视的表情。

好吧,本来他的这些儿子们和他就不是很亲近,又由于他们年纪不大,便被他纷纷派到各地分封为王,兄弟们之间许久未见,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顶多是点头之交罢了。刘裕忽然觉得有些心冷,那种一家人围在圆桌前吃一顿团圆饭的情景,到底是多少年之前的陈旧记忆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麻木地参加完自己的葬礼,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刘义符登上了皇位,刘裕暂居在刘义隆在都城建康的王府之中,每日所做的就是喝茶看风景。

因为刘裕奉行节俭,刘义隆的王府也没有什么奢华的布置,但这里原本便是魏晋一个世家大族的宅院,所以清幽雅静,倒别有一番景致。

刘裕悠闲地坐在凉亭中,毫无形象地挂在栏杆上,盯着被风吹起波澜的池水,有些无所事事的慵懒。

他就像是一个不停运转了几十年的车轮,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了,所以尽管他拥有了年轻的身体,可是心境上却一下子苍老了起来。

此时天气已经快要进入盛夏,花圃中的花朵们都竞相开放,枝头绿意盎然。刘裕已经卧床多日,这种美景多时未见,更是看得一阵入迷。

刘义隆远远地便看到那个弟弟正对着池水发呆,不由得会心一笑。也幸亏这些天有人陪伴,他才不至于太过于难受。这座都城实在是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他的母妃、他的童年、他的父皇都在这里一个接一个地逝去,而他现在决定,这回离去之后,再也不要回到这里了,也许在荆州终老,是个不错的决定。

但在这之前,刘义隆还是想要问问这个少年以后的打算,这些天之中,他也了解了这个少年除了他之外,再无任何可以依靠之人,这让他非常不放心把他留在都城。

“车儿,你是要回荆州了?”刘裕只扫了自家三儿子一眼,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虽然接触得不多,但这些小兔崽仔们也不过是十几岁,吃过的米饭还没他吃过的盐多呢!只是,这还没过七七四十九天呢,怎么就这么着急走?刘裕有点生气,语气带上了些情绪,恼怒地反问道:“现在?”

刘义隆扯了扯唇角苦笑,他知道自己走得有些太匆忙了,但他该怎么说?想起今天在宫中看到的情景,又想到那些朝臣们的私下议论,刘义隆就觉得面如火烧,真想立刻离开这座都城,跑得远远的。

刘裕皱了皱眉毛,他这个三儿子身体有些偏弱,正是长身体的阶段,身材抽得细长,造成了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削瘦。现在又是一身披麻戴孝的素白孝服,更是显得他的脸色苍白,异常憔悴。刘裕不由得升起了慈父之心,指着旁边的木头墩子道:“坐,泡茶。”一旁等候服侍的婢女立刻走进凉亭,轻手轻脚地忙活起来。

刘义隆在这几天早就习惯了这少年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模样,虽然心里难免嘀咕对方也太没有长幼尊卑的概念了,却抑制不住地从心底里泛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此时对方虽然吊儿郎当地靠在栏杆上指指点点,却气势十足,让人不得不照着他的命令去做。等到刘义隆接触到木凳的表面,才发现自己又是不由自主地遵命了,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来,喝杯热茶,虽然天气已经热了,但还是不能大意。”刘裕无比自然地用长辈的语气说教道。

“是。”刘义隆也很自然地拿起面前的茶杯,虽然他心里不认同,但实际上他也习惯了与这名少年如此相处。

真是太怪异了,到底谁是兄长?而且他为什么会有一种面对父皇时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