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墙上四盏燃石灯尽数亮着,仍然无法顾及到整个办公室的照明。燃石炭散发的融融暖意,倒是让夏日的夜晚变得更加酷热难耐。莫林不得不吩咐打开了傍街一侧的窗户,心思才稍稍沉静下来。他瞪大眼睛研读着桌面上的文件,注意力却只维持了数秒就涣散开。猎人桌台下的双腿向后一蹬,两只脚高高地搭上了桌面,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手里的笔杆:“见鬼……蓝金商会的短途飞艇走的是民用起降坪,又不是工会的,那些家伙怎么安排,随他们喜欢不就好了?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上报给工会看?”

“莫大人——”办公室的另一侧,老管事在竹梯下驻足,徐徐回答道,他的手中还抱着给灯具添料用的燃石炭,“大人有所不知,蓝金商会在金羽城的产业是要给工会交税的,飞艇的班次规划是报税的重要参考。那些商人都狡猾得很,如果不留案底的话,天知道他们会漏报多少。”

“唔……是这样吗?”莫林讪讪地挠挠头。他把双脚从桌子上缩回来,口中嘟囔着什么,胡乱地将长达数页的行船计划翻动了几眼,在末尾处草草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猎人的双手常年握着狩猎武器,乍一执笔显得有些笨拙,签名也歪歪扭扭的,然而他并不以为意,将纸页收拢在一处,扔进远处的文件堆中。

灯具被依次添上了燃料,办公室里总算明亮了些,莫林接连批阅了几份文件,但堆在手边的待办事项却没有半点变薄的迹象。猎人打了个呵欠,抬起头朝办公室里忙碌着的老者道:“韩叔,已经很晚了,接下来的工作我一个人完成就好,你不用一直守在这里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行告退了。”老者也不推脱,他放下手中的活计,悠悠地道,“执事的工作可没有做完的时候,大人用不着急在一时。灯里的燃料撑不了太久,还望大人早点歇息才是。”

见到办公室的门被轻声关上,莫林登时将肩膀塌下来,毫无形象地趴到了桌面上。眼前的一封文件标题格外冗长,尽管每一个字他都认得,连起来却不知所云。他默默读了几遍,终于还是放弃了,又从文件堆里抽出了另外一封,有气无力地审阅起来。

“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文书工作的吗?”

低沉的声音从办公室的另一侧响起,莫林签字的手腕一抖,林字的一捺不受控制地划到了纸张的边缘。猎人猛地抬起头,只见灯光的映照下,窗台前分明站着一个黑魆魆的身影,正朝自己招着手。

“什么人?”莫林连忙呵问道。他的腰身一弓,本能地反手抄向桌下藏着的武器。这里是金羽城分会的内厅,是执事级别的官员办公的地方,外面本该有猎人全天不断地守卫着,却不想在自己入驻的第二天,就被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窗边。

“嘿,阿林,别激动!”窗外的人影叹了了一声,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他转动身体,将背后的武器展示出来,“就算不认得我,你也该认得这柄太刀吧?”

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新任执事变得冷静了些。他定睛望去,神秘人的太刀收纳在灰白色的刀鞘中,形制和纹理都和自己的记忆中一般无二。他好容易将这柄武器和它所代表的主人联系到一处,声音却再次颤抖起来:“你这家伙……为什么会有阿邶的太刀?”

“因为我就是他啊。”柏邶将上身朝窗内探了探,他的脸色一黑,“见鬼!你的猎装呢?这身执事的衣服被你穿着,丑得像围在身上的窗帘一样。”

莫林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借着办公室的灯光,仔细地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神秘人的身形干瘦,脸廓瘦削不堪,声音也和记忆中的柏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然而不知为何,只是惊鸿一瞥,对方说话的口气和举手投足间的神韵,就让他想起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同伴。

执事舔了舔嘴唇,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柏邶?等等,站在那别动!”莫林的眼珠一转,“你告诉我,秦团长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在龙族墓地里待了几个月,直到现在连那孩子的面都还没见过一次呢!”白甲猎人一拍脑袋,却是恍悟道,“等等,队长真的打算让她用重锤做狩猎启蒙吗?女孩子的话,果然还是太刀比较适合一些吧?”

听闻此言,莫林浑身的肌肉放松下去,一屁股坐回执事的座椅上。他的眼神却仍然死死盯着窗外的人影,瞬间变幻出数种意味难明的情绪,过了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你……不会是鬼魂之类的东西吧?”

…………

“哦!真是软和……你知道,今天之前我还从没来过执事办公的区域……这椅子是用什么皮做的?毒怪鸟吗?”柏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面躺在办公室的客椅上,将椅脚摇动得咯吱作响。

“我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搬进来。”莫林神情恍惚地回答道。他将酒瓶递到柏邶的面前:“这间办公室唯一的好处,就是它的前任主人有在工作时喝酒的习惯——抽屉里发现的,金羽城本地的精酿,还没有开过封,就当是那个升职的家伙给我留下的赠礼吧。”

白甲猎人伸手去接,“砰”地一声拔掉瓶塞,仰头灌下了一大口酒液,用手背擦了擦嘴巴:“我以为你不喜欢公职,怎么突然就做起执事来了?这间办公室虽然看起来不错的样子,但总不会比猎场的吸引力还大吧?”

“一言难尽。”莫林接过同伴递回来的酒瓶,喉结上下动了几次。温凉的酒液下肚,猎人的精神也随之振奋了些,“比起我来,更该说明的是你才对吧。猎人荣耀在上,从那个时候已经过去……”

“四个月了。”柏邶接话道,“我还是不敢相信——每晚临睡前,我都会怀疑这不过是我临死前的幻象,只要闭上眼睛,一切都会就此结束。”

“所以,你真的还活着……”莫林碰了碰同伴的铠甲,冰凉的触感切实蔓延到指尖,告诉他这并不是梦境。但眼前的一切不但没有让他稍有宽慰,反而升起了更多的疑问:“你是怎么从那头古龙种身边逃走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

白甲猎人接过酒瓶,猛地呷了一大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沉着脸对莫林说道:“从哪开始说起呢……那场战斗,我并没有‘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