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忠语声一落,堂外的衙狱领着一个玄衣锦袍老者进来,花白胡子,面色红润,看上去神彩奕奕,看到高世忠后略微颔首。

高世忠做了一个请的手式,淡笑道:“纪先生久违了,请坐。”

“多年未进皇城,想不到,居然在公堂里见到高大人。”纪思远看着高世忠,他的脸上一直挂着轻忽的微笑。

谢良媛自然也认得纪思远,他是祖父的挚交,当年夏家被灭门后,纪思远曾提出要收养她。

她知道,留在纪家,有了纪思远的僻护,她可以安稳一生,但夏家的冤情将永远没有机会得以昭雪。

所以,她选择了拒绝,在纪思远的帮助下,远离扬州是非之地,避入了东越。

窗外站着的旁听百姓并不认得这锦袍老者,但堂内坐着旁听的,除了一个来自北蒙的马贩外,其它无一不认得纪思远,遂,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

纪思远是西凌第一画师,他喜欢画兰花,他的画精而少,一年最多出两幅作品,通常还未完成,就已经被买家订走,所以,在西凌,他的画千金难求。

但让纪思远他一夜成名的却不是兰花作品,而是他是凭借他画出了一张宁常安的肖像。

宁常安,当今沈太后的母亲,是西凌一个传奇,身侍两个男人,这个男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个是尚书沈越山。

但宁常安并不是因为这两个男人成为传奇,而是她一出生就是传奇。

因为已故的慧能大师,在看到刚出生的宁常安时,就断下她奇怪的命运——帝王为她而生!

当年,纪思远对西凌首富宁家诞出一个“帝王为她而生”的少女感到好奇,但宁家保护太好,根本无人能有机会窥到她的容颜,为此,他利用自已擅长培育兰花的技巧,成为宁家的花匠。

蜇伏一年后,终于如愿以偿将少女宁常安的模样画出。

虽然画作很快被宁家以千金买回,但那副画还是被有心人临摩了去,一夜之间,与宁常安只有七成像的画作还是被卖至千两银子一张。

好在宁家财大气粗,还是把这批稍有相似的画像全部买回,悉数烧毁。

但纪思远也借此名扬江南。

众人也知道,纪思远与夏知儒是至交,这次能为了夏知儒的后人千里来西凌皇城,也是在情理之中。

纪思远正待坐下,突然见谢老夫人正站在一旁,当即也一蹙眉,沉吟着道:“谢老夫人既然站着,老夫也站着罢。”

谢老夫人微微福身,眼底闪过一丝忧忡,隐隐夹杂着少见的不安,“纪先生,您还是请坐,老身不敢当。”

纪思远这种半清修的人,居然为了谢家的案子,千时迢迢赴京城,看来,今日公审,绝非寻常。

谢良媛看着祖母脸色不好,心头涌起一层淡淡的担忧,心想老人这一路刚来,必是累的,便佯装少不更事地撒娇,“祖母,媛儿腿也酸了,不如让哪个官差大哥找张大点的椅子,让祖母和媛儿一起坐。”

谢老夫人失笑,刚想劝她忍忍,就有一个客商搬来一张太师椅,笑道:“谢老夫人,您还是坐着好,要不然,我们这身后一大群的人,都坐得不安心。”

杨老夫人转身一看,果然见几个客商站又不是坐又不是朝她打招呼,黯然地点点头,厚厚的眼睑辅满愧疚,“老身失礼了。”

谢老夫人夫早亡,被实族里几个长辈相迫,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脱离家族,经商养家,如今谢家的产业在西凌亦是首屈一指,谢老夫人既坎坷又不平凡的一生在扬州是众所周知的事,所以,纪思远及几个来自扬州的富商,对谢老夫人极是敬重。

高世忠脸呈详和之色道:“谢老夫人不必客气,您还是请坐。”

谢老夫人福身坐定,同时将谢良媛揽在怀中,待众人视线移开后,方附耳问:“媛儿,方才究竟还有什么事,为何你大伯母和大嫂二人都上了枷锁。”

谢老夫人只听得拍卖会上出了状况,但对具体还是不甚了解。

谢良媛便压低声音,将事情来龙去脉稍稍说了一遍,听得谢老夫人脸色沉沉,眼睛狠狠地瞪向钟氏。

当年钟氏要收养周家姐妹,她就觉得不妥,周父周母虽然在那场赌玉风波中死去,但周夫人的娘家在淮南也是个大户人家,依礼,也是该她外祖的人接纳这一对姐妹。

二则,谢老夫人第一次看到周以晴时,就觉得这个女孩过于聪慧识礼,且,心比天高,恐怕谢家的天空太低,无法任这条金凤腾飞。

但钟氏坚持周玉苏的母亲是自已的闺中好友,又受她临终叮嘱,所以,执意把周氏姐妹带进了谢府之中。

钟氏跪一旁,至始自终都在偷偷看谢老夫人的脸色,这一四目相撞,当下更绝望。

这时,堂外的衙狱又领了一个灰衣老人走了进来,老人体形偏矮,走路时,略显佝偻,进来时,很不安,脚步有些错乱,同手同脚走了很多步伐,眼神瑟缩,不停扫着四周。

被衙狱领到堂中央,一看到上面的明镜高悬四个字,便跪了下去,规规距距地磕了一个响头后,“奴才给青天大老爷磕头。”

高世忠一瞧便猜到此人必过过堂的,所以,对公堂存有畏惧之心,便没有敲惊堂木,只沉声开口,“堂下何人?”

灰衣老人磕头未起,大声回禀道:“奴才朱成化,扬州人氏,原是扬州夏家的死契奴才,奴才幼年时起便侍候夏知儒夏大官人,直到夏家家散后,奴才因为是死契的奴才,所以不能自行营生,年纪又大,无人肯买奴才,便以行乞为生。五年前是夏家三小姐夏凌惜派人找到奴才,将奴才安排在扬州珀洋镇养老。在那里,有几十个当年因为赌玉而破产玉商的家眷、年老的奴才,这些年,奴才们全靠三小姐养活。”

此话一出,瞬时惊了堂内堂外,连同一直萎靡不振的谢卿书亦抬起了首,心头越发失落,他和夏凌惜大婚三年,虽然是假夫妻,但一千多个共事的日子却是真实存在。

他居然不知道夏凌惜还私下养了那么多的人。

谢老夫人亦略有触动,从夏凌惜进了谢家门开始,她就觉得这女子聪明有余,温情不足,没想到,她居然小小年纪就负起了这般大的责任,反倒视自已引以为荣的孙子,急攻近利,酿出如此大的祸事。

“朱成化,你认一下,躺在竹席上的人,你可认得?”朱成化是拿死契的奴才,这样的奴才在西凌是没有身份、没有户籍,所以,高世忠自然不能凭一个奴才的话,轻易采用他的证词,令堂内外的人质疑。

朱成化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站起身,佝偻地移动脚步靠近竹席,先是一愣,似乎想不起她是谁,夏凌月鼻孔连连收缩着,呜咽出声,“朱伯,我是小月,七姨娘的小月。”

朱成化虽是奴才,却自幼跟着夏知儒,在夏家的地位不低,别说一些姨娘庶女,就算是正经的小姐,看到他,也是客客气气。

“你是七小姐?”朱成化唬了一跳,上前走近一看,大惊失色道:“七小姐,您怎么瘦成这般呀,真是造孽,奴才不是听说您被三小姐认了么,怎么会受伤了?是不是因为三小姐出事了,没人照顾您了?没关系,跟老奴回扬州珀扬镇,在那里,有老奴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七小姐一口饭。”

朱成化无心之语,倒成了一把利刃插进了夏凌月的心口,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一次崩溃,她死死用手堵着嘴巴,气喘嘘嘘,痛哭流涕。

朱成化亦抹了一下眼角,“哎,三小姐真是命苦,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老奴却听说,她被人害死了。七小姐,您也是来给三小姐做证人的吧,您放心,老奴知道什么,一定会全说出来,一定要帮三小姐洗脱罪名,老奴不能对不起老爷子的在天之灵。”

周玉苏嗤然冷笑出声,声音拨尖而刺耳:“大人,夏凌月也是害夏凌惜的凶手之一,为何我和钟雯秋上了珈锁跪在地上听审,她可以躺在席上?”

“周小姐也想躺?行!”高世忠吹了一下胡子,含笑道:“要不,本官先命衙狱打断你的腿如何?”

言毕,脸一沉,警告道:“再藐视公堂,大刑侍候。”

周玉苏撇了一下嘴角后,抿住!

堂内堂外,再无人质疑朱成化的身份。

高世忠便再询问:“朱成化,你说说,你是如何证明,夏凌惜并非利用祖上声名赝造玉品。”

朱成化惊恐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视线从夏凌月身上收回,敛住情绪,认真回道:“老爷子雕了一辈子的玉,到晚年时,眼睛已经不行了,所以,有近三年时间没有出任何玉作,后来,三小姐承了老爷子的衣钵,老爷子就和三小姐合作,老爷子出图,并授于技巧,实际上,真正雕刻的是三小姐。祖孙二人经过一年的配合,在十一年前,老爷子终于举办了平生最后一次的玉展,那展品老爷子一样都没卖出去,本想留给三小姐做嫁妆,谁知道后来被毁于一旦。”

纪思远朗声道:“高大人,这奴才只知其一,并不知其二。当年,那次玉展,知儒并非为自已举办,而是为他的孙女夏凌惜办。”纪思远听左右两侧皆有人小声质疑,主要是围绕着夏凌惜当年不过是十来岁左右的孩子,如何拥用那样的技艺。

纪思远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打开后,取出一个外形似蛤蟆的玉饰,对众人展示道:“此乃龙之四子蒲牢,当年知儒向纪某要以动物为原型的画作,纪某人便画了蒲牢相赠,约一个月左右,知儒便带着这个玉饰给纪某人,让纪某人猜猜,此作是出自谁之手。纪某人细细鉴定后,惊奇,只道他眼睛又好了。知儒坦承相告,这是出自于他十岁的孙女夏凌惜之手。知儒声称,这孙女天生是雕玉的好手,他亲自调教了六年后,如今凭此作可以出师。”

纪思远一代画匠,如此一解说,众人自然就信了。

纪思远将蒲牢呈堂,高世忠看了盛赞连连,交给衙狱让一旁的客商轮着欣赏,众惊叹之余,为夏凌惜的早亡感到可惜,那些原本吵着要让双缘拍卖行退货的客商,此时倒暗暗窃喜,有了纪思远这一番话,夏凌惜的作品必定水涨船高。

蒲牢最后传至谢卿书手中时,心神激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蒲牢……。这是他与夏凌惜相识的见证,可早已被他以高价卖掉!

后来两人联手,乃至做假夫妻一起经商,她手中所出的玉饰也被他以最高的价格拍卖。

如今,蓦然警觉,他身边竟没有留一件她的玉作。

霎时,心若五爪掏心,疼得他差点喊了出来,眼泪再一次落下,将蒲牢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抓着一个此生唯一的依靠,他害怕一松手,它便如夏凌惜一样消失不见,所以,掌心一圈一圈地收紧,压迫得骨骼生疼!

最后,将视线带着哀求看向纪思远,声音萧瑟无助:“先生,这是亡妻之物,可否转让给卿书。”

纪思远冷淡一笑,拿眼瞧了衙狱一眼,衙狱会意,上前时,谢卿书以更快的一步抢身到纪思远面前,当众双膝落下!

谢老夫人沉叹出声。

“纪先生,您是高雅之人,卿书知道,钱财在您眼中,虽不是粪土,但也不过是黄白之物,所以,念着与故人之情,您不会轻易将这蒲牢脱手。”谢卿收声音中透着一股狼狈的急切,仿似真情流露,却因心底焦灼,眉宇紧宁,看上去显得异常凌厉,“但卿书还是厚颜想求这一物,因为这蒲牢对卿书意义非凡。”

“老夫倒是好奇,这蒲牢,当年老夫也就借给夏家在展示厅上摆了三天,如何与谢大公子扯了关系,再则,这可是十一年前的事,以谢大公子的年纪,那时也不过地十二三岁吧。”纪思远倒心生奇怪,这蒲牢是出自他的设计,又是他收藏了十几年,几乎不肯示人的藏品,怎么成了谢卿书意义非凡之物。

悔恨不足以描述谢卿书此时的心情,他颤着手反复摩娑着手中的玉饰,哽咽道:“三年前,惜儿急切想找一个商号卖她手中的玉,可她年轻,孤身一人又无亲信可以依托,所以,她冒险闯进卿书的帐房,她说想和卿书合作,为了取信于我,她在我的帐房里三天三夜不曾眠,雕下的玉作,就是蒲牢。”

“谢公子,那件蒲牢呢?”

谢卿书心口瞬时如被烈火般煎熬,“被……卿书卖了。”

公堂之上“哄”地一声笑声齐齐扬起,挟着冷嘲喷向谢卿书,“装什么情圣,人活着,勾三搭四,人死了,倒是一副要死要活模样!”

纪思远冷冷睨着他,“谢公子既与夏三小姐合作三年,怎么可能连一件她的玉作也没有,非得觑觎老夫心头之好?”

谢卿书对众人讽刺置若罔闻,依旧一脸殷切:“纪先生,有一句老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的就是卿书这种可笑之人,若能让时光回溯,卿书便是一无所有,也愿意倾心相待于她。”

“谢公子,恕老夫无法成人之美。”纪思远丝毫不为所动,微蹙着眉伸出手,“谢公子欣赏完了,请奉还老夫。”

纪思远果断拿回信物,收入绣囊之中。

“纪先生,您接着说,后来如何了?”谢良媛对谢卿书的“深情表白”既无一丝触动,也没有丝毫的反感,她从小到大就活得很明白,她要什么,做什么、什么该得、什么该弃!心里都有一个界定。

如果说她不知道谢卿书与周玉苏之间的奸情,她还仔细考虑过谢卿书提出圆房的提议。

毕竟她已经二十二岁,等夏家的冤情得昭雪后,她也应该好好考虑终身大事,谢卿书恰好是个不错的选择,何况两人表面上已是夫妻。

如今,谢卿书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失信的合作伙伴。

所以,谢卿书唱得悲,引得所有人关注,她却对纪思远所说的地过去兴味盎然,那时她可不知道原来玉展背后还有这一出的戏,她只知道,当初她被祖父关在屋子里,每天泪汪汪地雕着,手指的茧一层剥一茧。

纪思远朝着小姑娘微微一笑,续道:“又隔了一个月,夏知儒在扬州脂玉斋举办了一次玉饰大展,并声称,这是他主办的最后一次玉展,当时,来参观的人很多,玉展很成功。可诸位不知道的是,这次玉展,呈展的作品全部是夏家三小姐所雕刻。当时,知儒之所以没有告诉众人,这是他夏家的后代所雕,是担心夏凌惜成名太早,将来对她的路发展不利,所以,那次玉展是以夏家为称号,并没有详指是夏知儒的玉展,只是后来玉展太成功,诸位自然而然会认为,作品全是出自夏知儒。”

在座的多数为玉商,自然都听说过当年夏知儒生前的最后一次玉展,听了后,频频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夏凌惜这三年所出的玉饰不算是赝造他人之作。”

谢良媛心里微微涩然,她年幼时,常常因为被关得太闷,和祖父呕气,有时还说她祖父虐待幼童,想不到,祖父如此为她着想,刚想开口,耳畔突然响起兰天赐的声音:“上来!”

声线中透着隐隐的焦燥,谢良媛微微一惊,抬头看,只见帝王站在窗边的帘后,朝她招手,她脸微微一红,缓缓从谢老夫人怀里抽身。

“怎么?”谢老夫人只道她坐得姿势不舒服,刚想移开身体,让谢良媛往里坐些,谢良媛已带着羞意在祖母耳畔轻道:“皇上让媛儿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