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凌皇宫,御书房内,数十根红烛罩在冷调琉璃灯内,辉洒出一殿的冷色,青花乳足炉上,一缕青烟袅袅,徐徐放送着清香,殿内静宓如深夜。

御案之后,帝王一身雪色长袍,外罩墨色薄纱,不加冕冠,只用一根滚着银边的黑绸带束发,坐姿极为随意,一手托腮,一手执卷,静静地看着洋洋酒酒近千字的报告。

燕青躬身站在丈外,脸上不再黑巾蒙面,一双出挑的丹凤眼,细眉如画,此时眼观鼻,鼻观心。

他是帝王驾前,唯一一个能露出真颜的暗卫,这个特权也彰显了他将来能走上朝堂,如暗卫营统领卫扬一样,成为西凌大将军。

他的身后,站着两名负责调查谢家的暗卫巩平和巩胜,两人皆一身黑色,只余一双精锐的眼眸,呼吸极轻,让人感觉不到存在。

忽然,低低地笑声从帝王的唇腔里溢出,许是这样的笑声于暗卫过于意外,惊得御案外的三人齐齐抬首,看向帝王。

兰天赐抬起翡色眸子,径直盯住了燕青,“南宫茉是皇家郡主,虽流落民间,但皇家尊严与生俱来,肯屈膝于一个商户之女,有些牵强,这其中必有玄机。”帝王的声音过于冷清,以致三人怀疑之前的一声笑不过是他们的幻觉。

燕青对当年东越南宫皇家一场血腥洗牌并不是很清楚,当年他是第一次正式参与前往东越营救南宫邺的任务,但负责的只是太子兰天赐的安全。

正因为任务最后致太子失踪,差点引发一场两国战争,所以,有关东越的那一场宫变,已属最高级别的保密资料,除了帝王及暗卫统领古卫扬外,其它人一律不得查阅。

所以,对于谢良媛身边买来侍婢南宫茉,他并不清楚她的身世,想不到,帝王竟能一语道出。

可见这些年,西凌对于南宫邺一党余下的后代子嗣还是有关注。

燕青颔首道:“属下马上派人去调查。”言毕,燕青突然感到好奇,问身后的窥探到谢良媛寝皇撕衣大赛的暗卫巩平,“说说,全撕光了没?为什么不汇报?”

谈正经事,却扯出这样的话题,暗卫巩平用奇怪地眼神瞥了一眼燕青,“谢家六小姐的寝房关得实,属下看不到。”

“看不到,总听得到,谁赢到最后?”

帝王抬眸,对于燕青有时无厘头的性情,他一般不会给予管束。

巩平想了想,略加回忆当晚听到的声音和气息,道:“集体反抗,属下听到几声撕衣声后,寝房突然静下来,然后,属下听到谢家六小姐声音很怪,说:开玩笑的,不必这么认真吧,你们也没吃什么亏呀,瞧,衣服破了些,但还能蔽体,别瞪着我嘛。”

这些女儿家的闲话,他自然不会记录下来。

兰天赐听了,脑子里不期然地想起那日宝宝带着谢良媛闯进御书房的情景,嘴角略略勾了一下,清朗之声响起,“查查青竹,除了查出她在谢家的所为外,朕还要她背后真正的主子。”

谢良媛的身世在杨夫人告诉沈千染后,暗卫就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查,所得到的信息极少,除了通过谢家的商号辗转至谢老夫人手上的野山参外,看不出谢家与东越有一丝往来的迹象。

可今日,暗卫探到谢良媛闺房内那一出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势,让人忍俊不住笑出声外,更让他感觉到一丝潜在的危险。

青竹手上有一条暗线,可以将谢良媛的消息三天一次传回东越,表明东越在西凌各处布有暗桩,甚至养有飞鸽之类的传递消息的飞禽。

显然,这种需要大量人力财力的暗线,是不可能专为谢良媛一人服务,应有更深的野心和目标。

暗卫巩胜疑道:“会不会是南宫醉墨?”西凌暗卫遍及天下,令各国深恶痛觉之余,也有效仿的,可惜一侵入西凌,便被西凌暗卫连根拨起,尤其是东越,南宫醉墨登基近十年,屡次组建暗卫营,皆找不到合适的训练人才,最后以失败告终。

但东越的死士是天下奇兵,擅跟踪的刺杀,所以,当年兰天赐和卫扬谋划营救南宫邺多年,还是在撤退中差点全军覆没,连太子都失踪,这也是西凌暗卫组建后,最大的败笔。

燕青道:“青竹奉命保护谢良媛,属下判断,不可能出自南宫醉墨之令。而茉雨离只懂养鸟唱歌,对后宫争斗尚不用心,不可能会养出一群暗桩,能避开暗卫的眼线,在西凌蜇伏了十年之久,所以,属下猜测,青竹背后的人,会不是谢良媛之生父。”南宫醉墨要是知道自已戴了这么大顶的绿帽,恐怕第一件事不是调查事情原委,而是直接派死士处死谢良媛。

在暗卫初时很容易就调查证实谢良媛是茉雨离之女,因为,茉雨离这么多年,毫无避讳的通过谢家在东越的商号,给谢老夫寄去上陈品质的野山参。

可茉雨离这一番举动,却没有引起南宫醉墨的任何疑心。

让他们感到匪夷所思,以南宫醉墨的精明,怎么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但接着调查得到的线索,让他们哑然失笑。

用卫扬的话说,西凌皇宫内,兰君小世子随时可以闯御书房,上金銮殿,帝王上朝时,他可以从侧门偷偷摸摸地混进来,躲在龙椅后玩,累了,就趴在龙座下睡觉,谁会去防?

于南宫醉墨,茉雨离就是他这样宠出来的孩子,虽然当年的孩子如今已年过三十,但在亲手把女孩带大的南宫醉墨眼里,恐怕不会去做任何防备,因为已成习惯。

兰天赐两指轻扣御案,静思不语,少顷,眸光落向燕青身后的巩平,“你探出青竹的武功数哪一流派?”

巩平回道:“无门无派,招招下死手,应是受过东越死士训练。”

东越的死士,只听从于南宫醉墨一个人的命令,这个答案,显然得出的结论是:青竹是南宫醉墨的人。

燕青抓了抓头皮,苦笑道,“皇上,这似乎是个不能用正常逻辑去分析的复杂关系。”

兰天赐沉静不语,续翻了一下手中的宗卷,开始看关于谢卿书和夏凌惜的报告。

燕青没有得到帝王的指示,便猜想,帝王可能目前暂时对于谢良媛不会太过关注,而青竹在谢家已藏了十年之久,要查,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瞧帝王频频出入双缘拍卖行看,显然对夏凌惜更有兴趣。

兰天赐看到钟氏、夏凌月、及周玉苏的报告时,搁了手中的卷宗,琉璃眸如翡翠沉落,“这谢家,小小的商贾之门,文章真不少。”

报告呈上帝王手中时,自然经过燕青的整理和汇集,闻言,亦觉得这一出勾心斗角,放在戏台上都嫌场面不够大。

燕青笑道:“堪比东越后宫争斗。周玉苏联手丫鬟珞明,致夏凌惜不孕的案子尚压在府衙,这钟氏却乔装四处为夏凌惜找稳婆,准备给她落胎,与此毫无关联的谢良媛却派心腹南宫茉跟踪钟氏,进而先一步收买稳婆不要给钟氏出诊,据调查,谢良媛光这方面,五天来已支出五百两银子,这谢家六小姐出手,可真是不凡呀。”

钟氏虽然一出手就是三百两银子,比起南宫茉只多不少,可对稳婆来说,给四个月的人落胎本来就是冒险的事,没几个人敢接,先不说失败了坏了名号,就单是出了人命这一桩,也够他们吃上一壶。

本就不想接,又有人送上银子,虽然不多,只有五十两,但也比冒这个险强。

所以,也怪不得钟氏这几天跑断了腿,也找不到一个人肯接活。

说到这点,巩平开口道:“有一个稳婆收了南宫茉一百两银子,便给了钟氏一个方子,属下看到,那方子是然出自古医籍,但只流传于红楼那些卖身的女子,别说是大户人家,就是普通的宅门户人,也不敢用捣衣杵这法子落胎。”

运气不好,永绝生育,甚至可能命丧黄泉。

燕青眼皮直跳,“这谢良媛小小年纪,下手可真是狠。殿下,夏凌惜毕竟是西凌登记在册的女商,要不要干涉?”

“不必。”兰天赐侧首眼睛一眯,琉璃灯光落进他的眼里,突出零星光彩来,“这个夏凌惜真假难辩,这里头肯定有文章。”

这一点,燕青也感到疑惑,既然周玉苏致夏凌惜不孕,那现在四个月的暗胎又从何而来?

如果推测,周玉苏害夏凌惜不孕并未得逞,夏凌惜又为何要堕掉腹中的骨肉,那可是谢家长曾孙。

他整理消息时,仔细想了很久,唯一的答案就是,夏凌惜腹中的朱胎,很可能不是谢卿书的,所以,才不得不落胎,可同时,又觉得这答案太牵强,这世间哪个婆婆会为了红杏出墙的媳妇到处奔波?

巩平听得帝王一语,如醍醐灌顶,黑色蒙巾后的瞳眸霎时一亮,马上道:“皇上,这夏凌惜会不会是周玉苏?假设她是周玉苏,那萝卜过敏和所有的疑问就迎刃而解。”

“如果是周玉苏,这案子就扯大了,夏凌惜人呢?还有,周玉苏的易容术从何而来,据属下所知,这天下有如巧夺天工的易容术,只有赵氏余孤,皇上……”

突然,御书房外隐隐响起吵杂之声,仿似宫女急急的叫唤,“小世子,您别再闯御书房,奴婢担当不起……”

“小世子,求您了,夜深了,回宫歇着吧……。”

“我要哥哥,我要哥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孩童的呜咽,厚重的门很快被一个肥肥的小屁股给顶开。

宝宝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抱着小狐狸,边跑边哇哇哭着喊,“哥哥,哥哥,快救救小狐狸……”

门外,两上守夜的宫婢见拉不住世子,一脸焦急地在门外跪下,齐齐请罪:“皇上恕罪,世子爷早已就寝,只是小狐狸一晚上不肯睡,一直在闹腾,把小世子吵醒了……”

宝宝不乐意了,两眼泪汪汪摇头否认,“哥哥,小狐狸没有闹,小狐狸乖乖,小狐狸生病了,它说它不舒服……小狐狸哭了……。宝宝醒了,给小狐狸吃果果……小狐狸它……。它不吃东西了……。”诉说到此,宝宝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还连打了几个嗝。

燕青心道:不就是不吃东西么,有这么严重么?

燕青自然不解,因为在宝宝心中,吃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如果连东西都不吃了,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所以,觉得小狐狸要死了。

兰天赐搁下手中的案卷,朝着宝宝唇畔轻掠一下,下一刻,笑容便如雪花落水,瞬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蹙的眉锋,他迅速将宝宝从地上抱起,放到御案之上,扯了挂在御座扶手上的明黄龙袍,连人带小狐狸一起裹上,又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方从御案下的抽屉中拿了一条帕子,先擦干净他脸上的泪,又俯身擦净宝宝肥肥的脚丫子。

最后,将宝宝抱进怀中,方冷眼瞅向宫门处,“带那两个宫人去敬事房,各自领十大板。”

守候在外的太监连应遵旨,拉了两个脸色惨变的宫人离去。

宝宝怕了,在帝王的怀中瑟瑟地缩了一下脖子,嗫嚅地认错:“哥哥,宝宝忘记叫八百里加急了……”

“没关系,宝宝今天是特殊情况,来,跟哥哥说,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兰天赐哪是生气宝宝闯御书房而罚两个宫人,而是宝宝半夜三更跑出来,穿着薄薄的亵衣,连鞋也没有穿,这两宫人却只顾着拦着小世子,不让他闯御书房,却没有给宝宝添件御寒的衣服。

看来,得给宝宝再找两个细心的宫人。

西凌皇宫宫女太监极少,除了沈太后早年留下的几个贴身侍婢水玉水月等四人外,也只有当年宁王府的几个侍婢在侍候公主和皇子及小世子。

新进的宫人不足十个,只负责侍夜。

宝宝一经提醒,眼圈一红,掀开明黄色的龙袍,把小狐狸抱出来,委委屈屈道:“哥哥,小狐狸没有闹,它乖乖,它不吃东西了,它要死了,哥哥你帮小狐狸诊诊脉,宝宝不要小狐狸死……。”

宝宝一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金豆豆哗拉拉直掉,哭得太伤心,小脸很快就被淋得湿漉漉,看得令人心酸。

唯有燕青心里偷笑:什么小狐狸,那是一只胖松鼠好不好,随又想,就算是松鼠,也是天下最好命的松鼠,穿过龙袍。

“宝宝不哭,小狐狸不会死。”兰天赐从抽屉里拿出一根干净的帕子,帮宝宝拧了一下鼻子,挤出一大泡的鼻涕来。

宝宝扁扁嘴,变得更委屈,一双琉璃眸通红通红,将怀里的小狐狸抱得更紧,“宝宝有乖的,宝宝找姑姑了,姑姑不在,宝宝又找姐姐了,姐姐说小狐狸死了,再找只新的小狐狸……。宝宝只要小狐狸,宝宝不要新小狐狸,姐姐坏蛋呢……”

燕青心道:太后跟太上皇一定出宫找乐子啦。

“是,姐姐不对,宝宝不哭,宝宝松松手,让哥哥瞧瞧小狐狸。”兰天赐拍着宝宝的后背,帮他缓缓气后,从他怀里接过小狐狸,果然见小狐狸眨巴眨巴地垂着大眼睛,拉耸着脑袋一点精神也没有,便翻开它脖子下的毛发,找到粗血管,两指按了下去。

宝宝马上严肃地抿住唇,停止哭泣,一副担心吵到兰天赐听诊的模样,可抽泣和打嗝声还是一下一下地冲出来,宝宝马上用双手交叠重重地按在嘴巴上,那鼓鼓的嘴巴,瞪着大大的双眼,象只岔了气的小青蛙,直看得燕青憋笑出声。

宝宝闻声,马上瞪着焦急的眼神,气咻咻地对着燕青皱鼻头,两只小胖手丝毫不敢松懈地捂着嘴。

少顷,兰天赐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拧了一下宝宝肥肥的脸颊,“小狐狸没有生病,她是要做娘亲了。”恐怕是快要生了,阵痛来了,所以,小狐狸才会烦燥。

宝宝“咦”地一声,倏地瞪大双眼,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哥哥,小狐狸要生小宝宝了。可小狐狸的宝宝藏在哪儿呢?”

兰天赐微笑地看着宝宝,“过几个时辰就会生了,所以,它开始不吃东西,也不爱动,在省力气。”兰天赐轻轻地把小狐狸翻转过来,让它的小肚皮朝上,“宝宝瞧瞧小狐狸的肚子,里面就是它的宝宝。”

最近小狐狸在宫里特别爱吃又爱藏食,兰天赐以为冬季降临,这是动物的本能,想不到,原来小狐狸怀了身孕。

宝宝小心翼翼地摸摸小狐狸的肚子,转而又摸摸自已肥肥的肚子,一脸羡慕地叹,“哥哥,宝宝什么时候也能做娘亲呀。”

“噗”燕青再也忍不了,这娃,当真是皇宫一绝。

兰天赐亦哑然失笑,吻了一下宝宝的额头,宝宝高兴了,马上凑过粘乎乎的小嘴,贴在兰天赐的脸颊上,用讨好的口吻,“哥哥乖乖。”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随即,敲门响起,兰天赐看了燕青一眼,燕青会意,过去拉开门,水玉进来,看到宝宝,嘘了一口气,对兰天赐道:“方才都就寝了,听到宝宝的哭声,等奴婢穿了衣裙出来,宝宝就不见了,奴婢到宝宝的寝房,结果发现宝宝连袍子都没穿,就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