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地处北方,虽国富民强,却远远赶不上南方的气候宜人。沉锦自幼在大梁娇养长大,习惯了冬暖夏凉,头一回见识到北方的盛夏,顿时觉得无法忍耐。

夏日愈发炎烈,万幸慕容氏的祖辈早在几百年前便建了专供皇族人避暑之用的松风园,修筑在嶂山之上,右悬飞流瀑,左邻昭觉寺,空谷幽幽远风习习,人身处其中,不仅暑意尽消,还能沐佛音浴梵唱,怡情养性。

是日平淡无奇,毒日当空,天幕金光四溢,小宫女们娉婷成排,施施从宫道上走过去,一张张小脸儿皆通红一片,汗珠子从脖子上滑下去,滚落进轻薄的宫装里。

大家伙儿一面拿手巾揩脸上的汗渍一面唉声叹气,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瘪了瘪嘴,忍不住感叹起来:“还是香玉她们好福气,在钟棠宫里伺候,能跟着长公主一道去嶂山松风园避暑,那儿可是人间天堂哪。”

“嘁,”另一个姑娘闻言啐了她一声没出息,四下看一眼,压低声儿说:“跟着长公主有什么好羡慕的?照我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才是正道呢,君上多喜欢皇后呐,什么是宠冠六宫,这回算是见识着了。”

几个丫头听了一琢磨,觉得是她说的这个理儿。听老嬷嬷们说,前几朝的先正们去嶂山,哪个不是莺莺燕燕带一群。说是每年盛夏去避暑,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绝大的缘由是替皇帝寻个游山玩水的由头,名正言顺。既然是游乐,自然要有无数的美人相伴左右么。

可她们的君上偏偏不这样想。这些时日举国上下推行新政,今上原本已经下旨免了出宫避暑一事,谁知后来旨意没送出太宸宫就给改了,据说那时是陈掌印多了一句嘴:“听未央宫里的宫女说,皇后娘娘这些日子天天热得沐凉水。”

今上闻言略皱了眉,不消多时便金口一张:“让内宫监准备着,三日后便启程去嶂山。”

彼时太宸宫的一众宫人都是一愣,接着便是大为感叹,最后得出一极为合理的论断:皇后娘娘真是君上的心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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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下资法界众生同入一乘……”

钟声在起伏连绵的山峦间回荡开,袅袅清远,僧侣梵唱,回音不绝于耳,空阔而悠扬。

嶂山之上的松风园,占地远不及大胤宫之广,却难得的典雅出世,人在其中,仿佛远离了尘世的一切喧嚣。皇后的居所是绿熏殿,外引一条清澈溪流,顺着山势起伏绵延而下,潺潺水声入耳,令人心神皆静。

珠帘后头的美人榻上懒懒躺着一个人,皇后合着眼,却并没有入睡。听见外头的声音,知道是昭觉寺的僧人又在诵经,大梁崇尚佛文化,是以她对诸多佛家典籍并不陌生。

“他们诵的是《暮叩钟偈》,”她忽然开口,沉沉道,“似乎是在超度亡灵。”

宁毓正微弯着给泰兰笼里添香,清新淡雅的香气,安息凝神,是藏地新贡的宁神香。听她这么一说,唇角勾起一个笑来,“若是奴婢没记错,以前在大梁,几个皇子公主里面,当数娘娘的学问最薄弱,没想到您对佛经这么了解呢。”

她听了有些不开心,从美人榻上翻身坐起来,似乎不服气:“那时……那时我并不用功,若认真学,不会比哥哥妹妹们差。”

宁毓闻言只是不住地点头,“是是是,娘娘天资聪颖,只要用点心,学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呢?”

分明是一番中耳的奉承话,在她听来却不能让她高兴。皇后拉下脸,精致的五官拧成一团包子:“姑姑嘲笑我?”

“哪儿敢呢!”宁毓一个劲儿地摆手,神情认真:“奴婢肺腑之言么。”

皇后盯着她的一张脸细细瞧,从那双秋波眸子里窥见了强忍的笑意,登时再忍不住了,趿拉上鞋子过来挠她,“姑姑一向最疼我,以前是寿儿不懂规矩,没想到宁毓你也笑话我!这回不能饶了你!”

两人又笑又挠地闹了好一会儿,歇下来都有些发热。沉锦侧目看宁毓,由于方才那阵打闹,她的发簪松松垮垮地坠在耳朵边上,看起来很滑稽。她忍了忍没憋住,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毓见她目光古怪,瞄了眼铜镜自己也开始笑,好一会儿将发髻拾掇妥帖了,又道,“娘娘,过会儿是不是往菩若殿走一趟?”

听了这话,皇后面上的笑意登时一僵,菩若殿是慕容弋住的地方,她皱眉:“去那儿做什么?”

“今年君上原不想来嶂山的,最后是为什么改的主意娘娘也知道,难道不该去答谢答谢么?”宁毓柔声道,“即便不答谢,时常去看看总没错。听陈公公说,宫里又呈递了不少的奏章,君上日夜操劳,你是皇后,君上是你的夫主,理所当然去看望。”

这么一说,似乎也挺在理。沉锦思索下来,他究竟为什么改主意她也有耳闻,可老实说,她心里是很不理解的。像慕容弋那样的人,高居九重塔顶,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随随便便改口?难道喜欢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