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葬礼后的第二天,他跟她一起去了她父亲的旧公寓。

这世上大多数男人讨好心爱的姑娘的父亲多半是因为他想娶她。尼古拉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讨好过阿莱克斯, 如果讨好意味着奉承和屈膝卑躬的话, 那他没有。他甚至没见过她的父亲几次。而且,尼古拉斯从未告诉过她, 他见到阿莱克斯其实会有一点不舒服。他的目光会不自觉看向阿莱克斯的膝盖。他一直好奇是哪一只, 又有些害怕知道。而这个,无论对于他自己还是阿莱克斯都算不得一个好话题。

有些记忆, 尼古拉斯一般选择不去想起, 那会让痛苦变得有生命力, 之后更加源源不断。尽管她告诉人们:当你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个人以某种方式离开了你, 那很痛苦, 而那样的痛苦有一种延续性和反复,但, 最终, 所有的痛苦都会找到平和。

尼古拉斯不需要平和, 他需要掌控。

那时,他跟她一起去她父亲的旧公寓, 除了想要陪伴她度过悲伤, 还有想看看少女克里斯汀的房间的缘故。

他父亲的遗物很多, 他跟她一起完成了整理。尽管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但很值得。很多东西她都没扔, 但她说她应该也不会再去看。她大概只是认为不该扔。随后, 他们去了她的房间。

房间很普通, 但又很不普通。尼古拉斯站在房间中央时仿佛能想象她十六岁的时候穿着碎花裙子趴在床上看战术书籍的模样。他甚至能听到音乐声, 甚至能想象十六岁的她盯着书页皱起眉头的模样。

“派特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带着他的球。他的话有时候多,有时候少。而有时候我真的很不想理他。比如他会告诉我他追的迪士尼频道的什么卡通的剧情,他刚读完《How to Train Your Dragon》的第几本……噢我的天,我那时候多希望他不是有个姐姐,而是有个哥哥!那样他就不会总来找我了。还好他很快就觉得那些东西幼稚,话也越来越少,我想你小时候也是那样,到了某个年纪就很注意自己是不是酷。显然,看卡通和话太多都不是很酷的事情。”

因为他问了派崔克小时候的事,所以她那么告诉他。他便笑着跟她说,“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父母给了我很多压力,足球和学业都是。后来萝拉总说我的控制欲望是在很小的时候被父母培养出来的。我倒觉得并非如此,更多是与生俱来的。噢关于你说的,是的,我大概从九岁开始吧。男孩儿们都希望自己很酷的。”

尼古拉斯其实并不介意聊到派崔克,他只是不喜欢。但他发现,她十六岁之后的人生充满着这个男孩儿的名字。那不是他能改变的,她自己也改变不了这个。

“他很不喜欢离开你。你们小时候是邻居,后来又在同一支球队,再后来他自己搬去了骑士桥,就也让你去骑士桥附近租公寓。更不提你搬去了萨里,他干脆搬到了你家对面。”

尼古拉斯说完这段话意识到一件事。

他一直以为只是派崔克依赖她,但其实她也依赖派崔克的。这两人之间有无人能及的亲密感和信任。无论是罗曼蒂克意义上的,还是其他意义上的。

当然,后者尼古拉斯一直都知道。也由于这个,他没办法让她把派崔克赶出她的人生。那对他们不公平。只是,他们那么亲密,彼此信任度那么高,对自己也不公平。

这当然让尼古拉斯不舒服。超出控制。

她没有回应他的那段话。她在书柜前翻自己以前的书。他走到她身后抱住她,吻了吻她的耳廓。他看到书上的灰尘,看到书页上她的字体秀丽洒脱。他跟她一起看着,一起笑出来。因为她年少时的见解。她转回头跟他说:“回过头看自己总能看到愚蠢的影子。我觉得我三十五岁的时候肯定会觉得现在这个自己很蠢。”

“人们会犯错,每个年纪犯的错误不一样而已。”

她也同意:“对,但凡是人,都会犯错,任何年纪都会。没有绝对的理性,没有绝对的成熟。而从我们这个行业来说……七十岁的弗格森会觉得六十岁的弗格森蠢死了。”

尼古拉斯发出笑声,然后他亲了亲她的头顶。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书柜上端的一个盒子上。

“噢,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拼图。”

她便后退了几步,看向那个盒子,尔后微笑着说:“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有个韩国男孩儿送的。我和他是学校里数学最好的,咳,真典型……”她调侃着。

“但你没有拼,是吗?”

她稍稍歪了下脖子,缓缓道,“他喜欢拼图,他喜欢我,他以为我会喜欢拼图。数学和拼图确实有一些类似性,需要高度的耐心,思考量大,细节诸多……这个过程又很美,且结果让人极有成绩感。”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拼?我也认为你会喜欢。事实上,跟当主教练打造一支球队同样很像。”

“没有契机。”

“什么意思?”

“人与人,人与事物,有时候并非是绝对的喜欢与不喜欢的关系。需要契机的。我没找到一个契机去拼。他大概认为我很聪明,所以没把我当初学者,直接送了1000片的梵高的《星空》,盒子的封面就是那张画。我自然希望有一个完整的时间和一个适当的情绪去干这个。只是,那时我的生命里已经有足球战术了,我不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东西去寻求平和也好,或者其他什么。”

“听上去很对。”尼古拉斯盯着那个盒子盯了一会儿,然后笑着看向他,“仍然,是个很罗曼蒂克的礼物。男孩儿或许期待你在拼图的过程中喜欢上他。你每拿起一片,卡住,都像是在往他灵魂深处走近一步,在他看来。”

她笑着摆头,“拼图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

“他知道你没有拼吗?”尼古拉斯问完自嘲地笑了下,“他知道。你肯定告诉他了。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想要,但是他很坚持。不过,babe,你也没扔。”

“因为我也认为我可能会喜欢上啊,我是说拼图,不是那个男孩儿。放在那里也无不可。我都说了,只是没有契机。”

他们分手以后,尼古拉斯经常想起她说的这段话。他想知道,存不存在一个契机,他和她会有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尾。但在尼翁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存在另一个契机,让他们成为宿命的对手。

又或者,很早以前就是了。

生日快乐歌依旧在耳畔响着,尼古拉斯睁开眼,吹灭了蜡烛。他三十九岁了。

萝拉问他许了什么愿望。尼古拉斯动了动眉头,没回答。萝拉做了个“克里斯汀”的嘴型。他亦只是微笑,不做声。

【“我们今天不吃你,或许留到圣诞节。”

“噢,我们今天不吃我?”】

没能留到那年圣诞,以后的圣诞也不会有。

第二天,在英格兰是节礼日比赛日,但在西甲,已经进入两周的休赛期。球员们都在假期里,大部分教练也都在度假。

不过,尼古拉斯决定下午的时候去趟办公室。

午餐过后,佩妮在她的摇椅上对着花园打盹。她年纪越来越大,很多优雅在消失。尼古拉斯临走前吻了吻她的额头,跟她说晚上不会过来这边了。

佩妮没睁眼,只是说:“她跟你没那么像,这么想,你很快就会忘记她的。”

尼古拉斯笑了笑,离开了房子。为什么所有亲人依旧觉得他很悲伤应该选择忘记?

他不悲伤,至少现在,一点儿都不。

皇马主帅的办公室里,电视屏幕上,一场英超比赛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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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球门。

节礼日,英超第18轮,QPR主场对阵西汉姆的比赛,开始了。

菲尔看了一眼白线外的主帅,向前跑去。

很多人说,思考得太多,会成为阻碍。菲尔从来不敢夸口自己的长处在于思考,上学时有个同学曾经嘲笑他的脑容量跟蚯蚓差不多。但蚯蚓永远不可能处于他现在这种状态:大脑似乎完全关闭了,除了关于足球的这部分。

橙红色的冬季英超用球在菲尔脚下,他带球向前。前面是莱昂,右边是亨克。但菲尔认为自己可以射门。他的右脚脚面击中皮球。

西汉姆的球门。门将乔-哈特。30码开外。

菲尔的所有神经似乎都集中在那脚上,周围一切不复存在。

一秒钟过后,他看到球飞进了球网。

QPR开场仅4分钟就取得了进球。

菲尔没有庆祝。他的队友向他涌来,他再次看向场边的那个身影,她在鼓掌,以及向他握拳。

第44分钟,约翰送出传中,菲尔在禁区里力压两人,头球得分。菲尔依然没有庆祝。

本杰明和派崔克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古怪。派崔克跟菲尔拥抱完,往回走的时候,跑到本杰明身边问道,“昨晚你送他回家发生什么了吗?”

本杰明露出一点笑意,摇了摇头。昨晚菲尔上车后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你比我想的还要蠢。”他知道菲尔什么意思,他原本可以不搭理,但他回应了他的那句话。他说:“不是看上去那样。”

随后,QPR以2:0结束半场。

“我不再是菲尔-沃伦了。”这是下半场开始前菲尔在陆灵耳边说的话。陆灵定定看着那个背影。高大的QPR7号已经走出了通道。

第69分钟,派崔克的妙传过来,菲尔处于无人防守状态。他本可以把球轻推入网,却选择了大力抽射。依旧顺利入网。

这是菲尔在英超的首个帽子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