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

阿秀把几个小宦官都支出去,殿内只剩下他和皇帝元钦两个人。

阿秀是个心细的人,他虽不能肯定甘露殿里一定有大丞相宇文泰的耳目,但也想到此处不敢疏忽。

“广陵王是怎么说的?”元钦见殿的人都出去了,立刻急不可待地问阿秀。

这件事没打算去做的时候他也并不急切。一旦真的要想去做了就一刻也等待不了。他不会蜇伏,这不是元钦的性格。

“广陵王殿下说他的性命交于陛下,愿与黑獭以命相搏。”阿秀把广陵王元欣的原话传来皇帝。

元钦大笑道,“果然是元氏血胤,是孤的叔祖。”

皇帝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带着种将行大事的踌躇满志和志在必得的跃跃欲试。这时的他把别的都抛在脑后了。

但阿秀本人却觉得这样不够稳妥,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儿不对。

“陛下,还是慎重些,再等一等更好。独孤大司空和李太尉都不肯帮忙,只有广陵王是不够的。何况赵太保还是宫中宿卫军的统领,他可是安定王最心腹之人。万一有事,宿卫军一呼即到,陛下就失于被动了。”阿秀把他能想到的问题都提出来,希望给皇帝提个醒。毕竟这种大事是不容有失的。

“我又何尝不知。”元钦叹道。

他从大床上站起身,在略显冷清空旷的殿内随意慢步,四处环顾。这是他住了不久的大魏天子的寝殿,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今后他可能会还住在这儿,也可能会换一个地方去住。但他一辈子都会记住他是在这儿成就大事的。

“其实这也是好事。独孤信这个人孤知道,他谨慎小心得都快胆小如鼠了。既然他不敢帮着孤,那他也不敢公然去告诉安定王。他就不怕安定王疑心他吗?他比了赵贵和于谨在安定王心里的份量。”元钦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阿秀还是在安慰自己。

反正阿秀听得是频频点头。阿秀觉得皇帝说的也有道理。独孤信并未说一定不帮忙,而且并没有去向宇文泰告发,至少说明他心里也总是对皇帝的意图是有些赞同的。而且他一定有他自己的顾虑,独孤大司马可见未必和大丞相完全一条心。

“至于李虎这个人……”元钦忽然停顿住了。因为在他心里,这是个不好琢磨的人。他觉得李虎不是宇文泰的心腹,和宇文泰有明显的界线,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事。但是李虎却得到了宇文泰的器重,这又是事实。

“他不肯助我是坐壁上观。既然是坐壁上观,就至于坏我事。等到大事成了,他也必会象事奉安定王一般臣服于我。”元钦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他在阿秀面前说话也不必忌讳,而且对于自己的傀儡身份不但承认还能加以调侃。

“陛下,”阿秀跟在元钦身后,小心地低语,“只凭广陵王一人之力恐不足。广陵王倒是愿意以命相搏,可他一个人的命哪里够用?”

元钦止步转过身来对着阿秀,“你也就是个奴才,这不就没见识了。”元钦的语气里满是不屑,“有先例在你不知道吗?敬宗孝庄帝不就是在宫里借口皇后生子诱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入宫,后杀之。”

这事没有人不知道,阿秀当然也知道。他只没想到皇帝胆子大到这种程度,如今元钦的境况可远远比不上当日的敬宗孝庄帝。

“孤只不信他比尔朱氏还难铲除?孤自信也强过孝庄帝。”元钦有他自己的理由。

原来皇帝是想先学敬宗皇帝把宇文泰诱入宫中,然后自恃其勇与之亲手相搏。

一国之君都被逼迫到了这个程度,阿秀是从小服侍元钦的,这时也热泪盈况,决然道,“陛下受他欺压不是一日,小奴都看在眼里。只要能帮陛下解困,小奴的命虽如草芥无所值,也愿供陛下驱遣。”

元钦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等日后清静了,孤也封你做中常侍。”

阿秀却不敢这时就做白日梦,还是提醒道,“陛下还是要小心,千万别在皇后面前露出来。”

提到怜爱,元钦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他没说话。

初夏的时节,长安城里美不胜收,处处都是日趋繁华的气象。

魏宫里异常安静。在异常的安静中酝酿着好消息。长安的魏宫从立国以来就没有过什么真正的好消息,这次真的快要有了。

出两仪殿往西走不远,有一片荒芜的空地。到现在谁也说不清此前这空地曾经做什么用的,也看不到有什么宫室的残余痕迹。

这一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阳光普照,这一大片空地上已经是碧草葳蕤。竟让宇文泰在心里想起了少年时在武川草原上的情景。虽然一小片荒草和浓绿连天的草原不可同日而语,但喜欢的就是这种空旷和荒芜。

赵贵跟在宇文泰身后,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贵忍了又忍,终于看到四边空荡荡无人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努力压低了声音渲泻自己的愤怒。“元欣匹夫,主公如此厚待他,他居然敢蛊惑主上。”

宇文泰比赵贵平静得多,眺望着远处的殿宇楼阁,不在意地道,“元欣本来就有异心,汝早就知道,何必这么义愤填膺?”他转过身来,“主上恐早有除我之心,如此才能一拍即合。”

宇文泰这时候心里想的倒不是自己,是侄子宇文护。他对宇文护的态度从刚开始的疑虑、探究,到现在变成了欣赏、器重。

侄儿进言要他废了天子,杀了元钦,他开始也犹疑过。但事实证明,他不杀元钦,元钦却未必会放过他。终究还是他要抢先动手了。

“主公,这事也不能完全算是坏事。”赵贵也慢慢把自己的一腔怒火平熄了下去。“要不是这事,也不会看清楚原来独孤如愿还有这么大的心思。主公如此简拔他,他居然知情不报。”

赵贵终于还是没说出来连独孤信一块除了的话。

“他是亲近李文彬太久了。”宇文泰仍是淡然平静。“李文彬素来不服我,期弥头又不及他心思精深。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观望便不能算是与天子一党。而且他们二人也不至于糊涂到了以为这个小皇帝真能做成大事。”

赵贵想起来当日大行台贺拔岳突遭惨死,李虎痛哭泣涕。表面上说愿拥立贺拔岳的兄长贺拔胜,要为大行台报仇,实际上也未见他后来真有什么报仇的举动。但现在想起来,拥立贺拔胜时是真是假,又究竟出于什么心态,就很值得推敲了。

但有一点宇文泰没说错。独孤信也好,李虎也好,都是会顺应时势的人。

宇文泰看着眼前这一片空地,碧草在风中忽高忽低,他指了指,向赵贵笑道,“国力日盛指日可待,此处可建一学宫,崇学重儒以敦教化,苏先生的善策不可荒废。”

赵贵一时有点没反映过来,没想到怎么宇文泰轻轻松松地就抛开了相关自身生死的宫闱之变,说到这没轻重的事上去了。

宇文泰却不理会他,满心的豪情壮志,目光灼灼动人,仿佛他眼前就是已建成的宏阔学宫,数不尽的盛世之材。

赵贵从侧面看着宇文泰,他眸子一如当年一样漆黑幽深。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天下兴亡。赵贵总得暗自得意于自己目光独到,当年拥立没有选错人。所以他一直甘为心腹,真心拜服。

宇文泰不把魏宫里的阴影放在心上,他不可以。而且赵贵相信,平熄这宫闱之乱,他一定能做到。

宇文泰面对碧草蓝天,胸怀盛世美景,但他心里不是没有决断的。只是有些话他连赵贵也没有说。

两魏之战算是告一段落。他相信短时间之内高澄也没有心思再举兵向西了。在玉壁,高欢遭了重创,他也早听说了关于高欢的各种传闻。宇文泰心里以为,高欢想必是殒命了。正因为东魏都城外松内紧,又大肆传闻高王将至邺城,那时候他就明白高欢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