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开始了。

周围的杂音开始消退, 摄影棚中变得静悄悄的, 虞生微变成了这个范围的最核心,所有人的目光, 都跟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薄以渐双手交叠,支撑下巴。

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监视器, 不放过上边的每一个画面。

他看见对方抬起的手,高高抬起的手又重重挥下的手,像是森寒冷酷,马上就要斩落下去的刀刃,呼应着对方扭曲的面孔,昭示着藏在他身体里的深深恨意。

至于本该藏在恨意之下的更复杂的感情……

薄以渐暂时没有看见。

但这也许不是虞生微将其忘记的缘故,而更有可能是, 在激烈地表现着某一种态度的时候, 有些藏在表象之下的不那么剧烈的东西,就难免被人忽视。

一个专业的演员, 会在这个时候用更多的精力,着力强调那些被人忽视的东西。

但虞生微暂且做不到如此。

因为沉浸入白湖的他,此时全身心都被他所表现出来的巨大恨意与颓丧所笼罩着,他无法在此时抽出更多的精力, 去思考和计较表达的精准性。

棚子里正在用喷水装置模拟倾盆大雨,站在水下表演了一会, 虞生微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全湿了, 正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体上, 将他裹得瘦骨支零。

薄以渐轻微地犹豫了一瞬间, 旋即忽略掉心中似有若无的那缕遗憾。

他决定让这条过。

这应该是虞生微现有状态下非常不错的表演了,没有必要求全责备。

他出声了:“行,这条就这样子了。”

说话的那一刻,拍摄的洒水的,全都停了动作,虞生微的助理正拿着毯子蓄势待发,马上就要冲上去将人裹住,他正好路过薄以渐身旁,薄以渐直接接过了对方手中的毯子,快步上前,从后将人裹住了。

甫一靠近,他就清楚地感觉到虞生微身上的颤抖,还有对方牙齿轻轻打架的声音。

果然,入戏了。

从水管中洒出的水是温热的,站在底下,虽然形容狼狈一点,但并不至于有很大的不舒适。虞生微的颤抖,只可能是太过入戏的缘故。

薄以渐对此早有准备,他拿毯子擦了擦对方脸上脖颈上的水珠,又稍稍用力地揉了揉对方脑袋,将其注意力吸引过来之后,他冲对方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微笑:“演得很好,你很棒的,这条已经过了。现在不用想太多,放轻松就好。”

他说着,半扶半抱,强硬地把人按到片场的一处休息椅上坐下,他准备去给虞生微倒一杯甜的热饮来,比如热可可什么的,但在他转身的时候,虞生微忽然抬手,抓住了薄以渐的衣服。

一声抽气陡然响起。

那是来自粉丝阵营的声音。

但并没有人在意,薄以渐和虞生微距离粉丝所在的位置有点远,全都没有听见;听见的工作人员则不明白她们有什么好抽气的,现在的情况非常正常啊?

薄以渐脚步停下了,他对虞生微说:“我去给你倒杯热的,想喝可可吗?”

虞生微没有回答。

于是薄以渐蹲下身来,让自己平行于对方的视线。他耐心又细致,直视着虞生微的双眼,温柔地重复一遍:“我给你倒一杯可可吧,我们喝一杯再去换衣服。”

粉丝们的目光已经胶着在此处了。

她们牢牢盯着虞生微,已经有不少人拿了一杯热可可、热咖啡,种种热饮在手中。

但是没有人上前。

甚至也没有人再发出像刚才那样的抽气声。

她们紧闭嘴巴,停驻脚步,耐心地等待着……其实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

也许只是不敢在这时候,打扰前方的两个人吧。

沉默并没有太久。

其实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虞生微蓦地做了个动作。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疲惫与消极全部抹掉,他涣散的视线也跟着聚焦,他凝神看着面前的薄以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以渐哥,我刚才进入了状态。但我知道,我演的并不太好。”

薄以渐对上了虞生微的双眼。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瞬间。

他在虞生微的双眼之中看见了属于虞生微自己的神采,但也看见了还没有完全消退的源自白湖的阴郁废墟,当这两种几乎相对的感觉汇聚在一双眼睛之中时,它们居然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薄以渐感觉自己被虞生微注视着,也被白湖注视着。

白湖看着属于他的何深,虞生微看着属于他的薄以渐。

正和反。

疯狂和眷恋。

全在这一眼之中。

一个开拍以来最完美的情感演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拍摄时间之外的一个不经意的对视之间。

可是也许……艺术就是这样无踪可觅,无迹可寻。

它全无道理可言地出现,又全无道理可言地动人。

当薄以渐看清楚虞生微眼中的感情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敷衍或放置。

他忽然转头,叫了一声:“姚导?”

姚立明冒出来:“什么事?”

薄以渐:“接下去麻烦你拍一下了。”

姚立明奇道:“那你呢?”

薄以渐:“我?我下场,陪演一次,帮小虞把这场戏给过了。”他再转头,对虞生微露齿一笑,“放心吧,以渐哥帮你。”

这话一出,守在一旁的粉丝们还没有反应,片场的工作人员包括姚立明,全部精神了。

姚立明瞬间蹿到薄以渐身前,踩着对方的话脚问:“真的?你真的肯补拍?”

薄以渐:“真的,还能骗你不成?小虞你赶紧去换个衣服喝点热的,别着凉了;我也让化妆师给我化个妆,20分钟后重新开始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虞生微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直至薄以渐再度说话,他才猛的惊醒:“以渐哥——”

薄以渐:“什么?”

虞生微:“……我等你。”

居然没有说谢谢你,小朋友也学会新的词了。

薄以渐挑挑眉,冲对方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之后,坐在了化妆镜之前。

姚立明一路跟他跟到了这里,如今扯了张椅子坐在旁边,继续说话:“小薄啊,白湖的戏份剪到现在,其实都是和何深的对手戏,既然你下场和他一起拍了这一场,要不然剩下的几场你也就顺便拍了?还有前面一些比较重要的……”

薄以渐:“……”

他忍不住提醒姚立明:“姚导,我是自带盒饭,自付旅费过来的……”

还想我一天十二个小时给你补拍?你怎么不醒醒呢?

姚立明泰然自若:“差旅费报销那多容易,回头你给我个数,我替你报账!再说了,你之前是来拍摄的,又不是来演戏的。”

薄以渐凉飕飕说:“你倒是提醒我了,你还欠我一个副导演的钱。”

姚立明:“……”

他明智地闭了嘴,算算自己便宜也占得不少了,不再挑战薄以渐的耐心,溜溜达达就走了。

片场暂时性地安静了下来。

姚立明回到了监视器之前坐着,又给场记和摄影讲待会的注意事项。

化妆师正给薄以渐化妆。

虞生微也换了衣服,重新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