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似幻如真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

春日的小楼,半开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绯樱开得丰腴饱满,似乎只要轻轻一阵风,就会全部于枝头坠落,化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

黄梓瑕推开窗户,望着前方的郡守府。早晨的空气清新得近乎凛冽,向着她直扑而来,她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前方是郡守府,父母兄长住在前院,而她因为喜欢花园里正在盛开的绯樱,前几日迁到了花园的小阁内。

前院与此间隔了一个花园,她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屋顶,飞檐斗拱,天井之中有人匆忙来去,纷纭的声响隐约传了过来。

她微有诧异,不知今日家中为何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匆匆披上衣服,她在妆台中拣了一支银簪将头发挽起,又将妆台上的那个镯子拿起,套在腕上。

这是去年禹宣送给她的镯子。他中了举人之后,拿到郡里给他发的第一个月钱粮,便去挑了一块羊脂白玉,交由匠人雕琢而成。禹宣钱不多,所以那块玉质地也不是特别好,他与她一起研究了很久,终于决定雕成两条首尾相连的小鱼。因为玉质不纯,于是将镯子内侧也刻镂得空心,明透无比,刚好能将杂质剔除,又显出线条流畅来。

小鱼的眼珠,是镶嵌上去的两颗白色米粒珠,别致又轻灵。糯白的玉镯上米白的珠子,乍看不显目,仔细看去却是两种不同的质感光泽,当时让她许多闺中密友都十分艳羡,可惜天下没有第二块玉能仿制得出了。

她将镯子套在手腕上,手还未放下,转头四顾,却发现黑色的浓雾已经渐渐侵袭过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迷离,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被那黑色的浓雾渐渐笼罩,似乎再也无法脱身。

她仓皇四顾,往前一直走,却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自己要到那里去。

耳边听得有人叫她:“黄梓瑕……黄梓瑕……”

她回头,却看不见任何人,在黑暗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在追寻求索。

她回望四周的黑暗,茫然地问:“谁……谁在叫我?”

“你是孤单一个人了……”

头顶有冰凉的气息慢慢渗透下来,她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只能机械地重复着那声音:“我是……孤单一个人了?”

“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叔父、祖母,都死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脑中嗡的一响,昏沉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直到脑中那阵轰鸣过去,她的脚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尽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无数猩红的颜色在流动,像是体内的鲜血被缓缓搅动,五脏六腑全都绞碎了。

在这种极痛之中,她抚着胸口,弯下腰拼命地喘气。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梦吧,是梦吧,只是噩梦重现吧!

因为,这种极痛极痛的感觉,她曾经历过无数次。

在她的父母去世之后,她一次又一次,重复做这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一日,梦见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溃烂,她的人生自此万劫不复。

明白了自己是在梦间,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间散开了。

原来她已经身处前院,周身喧哗一片,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父母的尸身。

他们被白布覆盖着,静静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落之中,青砖地上。

从十二岁开始,见过无数尸体的她,站在亲人的尸体面前,觉得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又觉得,反正整个世界都溃灭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

她听见本郡资历最老的仵作蒋松霖的声音,就像隔了万丈之遥传来一般虚幻,又像就在耳边一样真切——

“验:郡守黄使君敏、黄夫人杨氏、长子黄彦、郡守之母黄老夫人、郡守堂弟黄均,俱为毒杀。死者五人,黄彦及黄均喉管有呕吐痕迹,五人下腹均有米汤状腹泻物,其中杨氏有血便。五名死者生前俱有腹痛抽搐状,经验查,系砒霜中毒无误。”

眼前的噩梦,在一瞬间粉碎,化为万千尖锐的碎片,扎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剧痛带着黑暗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黄梓瑕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惧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向四周。

凝固的藏蓝色天空,黎明即将来临的黑暗,她一个人惊坐起,满脸都是尚且温热的眼泪。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许久,她脑中的黑翳才渐渐退去。这是在汉州的驿站之中。

她父母去世之后,她被诬为毒杀全家的凶手,四海缉捕。她只能乔装逃出蜀地,来到长安,希望能求告朝廷,重审当初那桩冤案,洗血自己满门冤屈。

而她,遇见了夔王李舒白。

如今她的身份,是夔王府的小宦官杨崇古。

她和李舒白,从长安出发,一路南下,正前往成都府。汉州离成都府,不过一日路程。

越接近,就越恐惧。

她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等脸上的泪水干了,才重又后仰倒下,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渐渐亮起来。

半年来的颠沛流离,她终于赢得再度入蜀的日子。此去成都府,万水千山,而她家的灭门案发生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履行当时誓言,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

命运转折的那一日,那些令她无法承受的悲恸,一再出现在她的梦中,让她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无力与痛苦。她反复地推想着其中可能发生的一切,但最终,一切都无法靠空想推演,唯一的办法,必然只有回到实地,重新勘查一切。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时,也许,才是自己解脱的时候吧。

她蜷缩起身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怔怔地看着窗外。

深蓝的天空渐变为浅蓝,光芒刺目,今日又将是炎热的天气。

抚着跳动的太阳穴,黄梓瑕起来洗漱之后,出门用早点。

汉州官驿来往官员繁多,而今日下榻的又是夔王李舒白,一群官吏自然殷勤备至。而她作为夔王身边的小宦官,也被奉为上宾。

她推门出去,看见庭中竹林小径,旁边大片的蜀葵正在怒放。高过人头的株杆上,堆锦般的花朵丛丛簇簇,鲜艳无比。蜀葵又名一丈红,花朵鲜艳明媚,蜀中最多。

黄梓瑕记得当初在使君府中,也栽种有大片蜀葵。夏日的清晨,她还未起身,禹宣往往已经轻叩她的小窗,给她送上一朵蜀葵。

或是粉红,或是浅紫,有时单瓣,有时重瓣。她将他送来的花朵簪在发上,选一件衣裙搭配。一年夏日就这么过去了,或许记不清具体发生什么时候,却总记得自己那些日子深红浅黄的颜色。

她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蜀葵的花瓣,隔着花朵看向竹林小径的另一边,李舒白正将手中的长剑递给景轶,转头看向她。花朵颜色晕绚,映得他一身天青的净色锦衣也显得鲜明起来,在周围深深浅浅的颜色之中,唯有他一抹冷色,动人心魄。

她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人来。从长安到蜀郡,一路万水千山,本来就路途辛苦,沿途所有州府还齐齐出动,无数官场酬酢。她每回都仗着自己只是个小宦官躲掉,可夔王李舒白自然是不可能躲掉的——然而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自律,无论前一天赶路多辛苦,应酬多晚,她起来之后,永远看见他已经晨起锻炼,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李舒白额上有薄汗,他接过景祐手中的帕子擦拭,一边向她走来。她望着他走近,赶紧向他行礼:“王爷……早。”

他“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从她的身边经过。

她跟上他,走了两步,见他又停下了脚步,将那条丝帕递给她。

她茫然不知他的意思,抬手去接时,才看见自己的指尖上沾染了灿黄的蜀葵花粉。

她赶紧低头接过帕子,将自己的手指擦干净。

天色不早,吃过驿站准备的早膳,略加休整,一群人准备出发。

黄梓瑕上了自己的那拂沙,跟在李舒白身后。涤恶走到那拂沙身边,摩挲了一下它的脖子。而马上的她与李舒白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下肩。

李舒白看见她眼下浮现出的淡青颜色,微微皱眉,勒住涤恶,问:“睡得不安?”

“嗯。”她默然点头。

他说道:“今天我们若赶得快一点,应该就能到成都府了。你不必再多想,等到了那边,看过形势再想。”

她抬头看向李舒白,见他近在咫尺,正低头看着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呼吸相闻,她不敢与他那双明湛的眼睛对望,只能低下头:“是。”

他不再看她,跃马往前。

黄梓瑕赶紧催马追上,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平坦的官道。

从汉州到成都,一路上商旅行人络绎不绝。黄梓瑕正低头骑马走着,到人群稀落之处,忽然听到李舒白说道:“其实我最近几日,心中也颇不安定。”

黄梓瑕抬头看他,问:“王爷是为了那张符咒?”

“嗯。”他打马前行,若有所思,“那一张符咒之上,共有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在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圈定了‘孤’字,三年前我在徐州遇刺,手臂差点残疾,但那一个‘残’字终究还是随着我痊愈而褪去了。而这一回……”

临出发前,那张符咒之上,出现了淋漓的血色,圈定了那一个“废”字。

衰败萎弃,谓之废。

大唐夔王李舒白,六岁封王,十三岁出宫,七年蛰伏之后,一举击溃朝廷最大的威胁庞勋,并同时钳制各大节度使,权倾天下、威势极盛。

然而,过早盛绽的人生,究竟能飞扬跋扈多久。

二十三岁,他的命格动乱,批命的符咒上,不祥的字眼被一一圈定。

黄梓瑕只觉得此事诡谲无比,但又没有头绪,只能安慰他说:“世间种种,毕竟都有原因。我不知这张符咒的究竟为什么能事先预兆王爷的事情,但归根究底,我不信这世上鬼神之说,我想……王爷您也必定不信。”

李舒白回头看她,那眼中有明晰洞彻的亮光:“别装傻了,黄梓瑕。究竟事实真相如何,其实你我心里,都已经有数,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说:“不敢妄加揣测。”

“无论如何,总之该来则来,我拭目以待。”他勾起唇角,微微一哂,随即拨马,向前而去。

蜀道虽难,但这里是交通要道,经过大唐多年经营,早已形成宽阔大道。涤恶与那拂沙是稀世良驹,景毓等人的马追赶不及,已经落在了后面。唯有他们一前一后,相随纵马奔驰。

道路一侧是绵延不绝的青山,另一侧是蜿蜒不断的江水,依山傍水的人家零星居住在道路之旁。如今正是夏末,无数蜀葵开得鲜明夺目,红白黄紫,一串串一丛丛,在他们纵马驰过时,看得不分明,只如家家户户的园中都挂设着大片鲜艳锦缎。

每家的小院中,伸出的枝头都累累垂垂挂满果子。李子梨子柚子,有的成熟了,有的没有。但一路上山园中的花椒都早已成熟,如无数簇赤红色的珊瑚珠点缀在绿叶之中,迎面而来的风中都弥漫着微微的辛香。

涤恶与那拂沙也放缓了脚步。在这种颜色鲜亮、气息温香的道路上,两匹马并辔前行,时不时还摩挲一下颈项,令李舒白和黄梓瑕也一再地接近,又一再地分开。

怕景毓等人落下太远,李舒白勒住了马,站在山崖边。远方长风飞渡,浪涛般的白云席卷过万里江山,天际日光变幻,乍阴乍晴,在前方的大地上流转不定。

他远望长空,许久,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黄梓瑕。

她脸色微有苍白,气息也有些急促。跟在他身后长途奔骑,就算是景毓他们也往往支持不住,而她竟然一直都坚持下来了。这千里江河,万里重山,她是第一个能始终伴随在他身边的人。

他在一瞬间,回望着她,忽然微笑出来。唇角的弧度,如风行水上,轻微波动,扬起又很快平息。

黄梓瑕怔愣了一下,见他含笑望着自己,那一瞬间的眼中,似有万千瑰丽颜色。也不知是不是纵马狂奔跑得太急,她脸颊的不由自主微微烧了起来。

他却将目光移了过去,顺手打开涤恶身上的箱笼,从里面取出一小袋东西,抛给她。

她一手勒马,一手接住,发现却是一小袋白棉纸包好的雪片糖。

猜不出他的用意,她只能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却只驻马凭风,在飒飒的风中,他的声音与衣袂发丝一样,飘忽不定地波动:“上次你晕倒后,我去问了大夫。他说女子往往血气有亏,疲累时多吃甜食,可稍微缓解一二。”

她确实觉得自己有点疲惫,怕自己再跟着他跑下去,会像上次一样晕倒。所以她默默地取了一块淡黄色的雪片糖吃了,又把纸包递给他。

他并不喜欢甜食,却也取了一块小的,含在口中。

绵延万里的青山碧水,一直延伸到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夏末的野花葱茏鲜艳,远远近近开在他们的身边。

他们眼望着同样的景致,感受到舌尖同样的甜蜜,在此时同样的风声中,静默无言。

黄梓瑕低着头,捏着手中这包糖,犹豫许久,终于将它放进了怀中。随即又想到,天气炎热,或许糖在怀里会化掉吧,于是又取出来放在了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笼之中。

夏末天气,薄薄的糖片果然已经微溶,白色的棉纸被濡湿了一小块微黄——就像她的心中一样,融化出一种甜蜜而又令人无措的痕迹来。

涤恶与那拂沙,踏着野花,缓缓走近彼此。

潺潺的江水一刻不停,激流奔过险滩,终究东流向海。

可涤恶与那拂沙毕竟只是擦身而过,马上的他们也擦肩而过,唯一碰触到的,只有他们的衣角,与发丝。

他们放缓了马匹,慢慢地沿着山路前行。

时近中午,后面的景毓他们终于追了上来。一路行来已有六十多里,大唐设三十里一驿,正好适合马匹休息接力。他们中间越过了一个驿站,涤恶与那拂沙还好,但其他马匹已经喷出粗重的鼻息,全身是汗了,必须得休息一下。

驿馆的长官诚惶诚恐将他们迎接进来,设下茶点酥酪,李舒白与黄梓瑕坐在堂上喝了一盏茶后,忽然听得外面铃声响起,清脆悦耳,然后是一个女子的身影,沿着外面花窗一路行来。

黄梓瑕看到那人的身影,立即站了起来,不敢再与李舒白坐在一起。

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衣,笑意盈盈地顺着走廊走到门口,含笑望着李舒白。

在满庭森森竹影之中,她衣裙轻摆,正如一朵绽放的萱草,明艳动人。

黄梓瑕向她行礼:“郡主安好。”

这个忽然出现在驿站之中的女子,正是岐乐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