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番外 昭阳日影

(一)蜻蜓飞上玉搔头

王芍在一个春日欲雨的午后,进入了郓王府。

压抑而湿润的气息,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王麟问她需不需要一个人贴身伺候,她拒绝了。她早已做好孤身面对叵测前途的准备,并不需要再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郓王府已经有四位媵,她是第五位。四位王府媵中,有三位穿着杏色、松香色、菖蒲色等清淡暖色,唯有一位穿了橘红色的衣衫,与其他人的颜色都不相同,看起来格外灼眼。玉石栏杆外开遍榴花,在这样的天气中灼灼欲燃。橘红衣服的女子站在树下,与花朵的颜色一样鲜明。王芍向她们行礼,在心里暗暗地想,她一定就是郭纨。长安出名的美人,鲜艳欲滴的容颜,大好的双十年华,所有王府媵中,陪在郓王身边最久的郭纨。

王芍微笑着,以清纯柔顺的姿态站在她们面前,任由郓王挽住自己的手。照亮了郓王府多年的郭纨,在王芍站在这里的第一刻开始,已经成为暗淡的明日黄花。

憋了许久的雨终于掉落下来。第一点雨滴落在郭纨的脸颊上,她望着王芍的瞳孔如猫一般收缩。一种女人天生的看见天敌时的警觉。

“那位郭夫人,是郓王身边的老人了吧?”晚上卸妆时,她随意地向身边人打听。

帮她梳头的永龄不紧不慢地回答:“是呀,在郓王府所有的媵之中,她是最早被立的。而且,她自小就在宫里伴随郓王长大,郓王出宫之后,她也跟着出来了,至今感情深笃。”

“我姐姐……王孺人当初嫁过来时,听说也是住在这里?”王芍披着长发,站起走到庭前,望着院中的小池流水。永龄点头说:“是的,王爷对夫人可看重呢,特意让您住在这里,比所有人都高了一位。”她微微侧头,用一双蒙胧的眼睛看着庭前缓缓流动的水,慢慢地说:“不敢这样说,我毕竟是后来的,只敢忝居于其他四位夫人之后,住在这里,我亦有愧。”“怎么会有愧?是本王让你住在这里的,”后面有人笑道,“还有,没什么先来后到的,你可别太软弱了,叫人欺负。”王芍回头看见郓王,忙低头行礼,垂下自己的睫毛只是含笑不语。郓王牵着她的手,又将她仔细看了一遍,低声说:“那日在你家中,看见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你这样的美人——现在看着你,也依然不敢置信……王家人,把你保护得真好,竟从未泄露你的存在。”“我自小身体不好,舍在了道观。我本以为……自己要蹉跎了年华。”王芍垂首浅笑。“所以,命中注定,你等待至今,就为了成为我的人。”

她含笑偎依在他的胸前,在心里迅速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过了一遍——郓王,本朝皇长子,母亲微贱,不得宠。年少时即被遣出大明宫,未来如何,尚不得知。

这样的人,她以前在扬州未曾少见。他需要的是一个单纯柔弱、依附着他生长的女子,这样,才能让他在长久的失意中,找到人生得意的感觉。

就算扮演另一个人,虚情假意过一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自己又不爱面前人,这只是自己为了过得更好而赖以生存的手段而已。

所以她被拉到床上时,娇羞得连脸都抬不起来。她想着自己年少的时候,师傅说:“挽致,你弹琵琶的天分是我平生仅见。”但即使有万中独一的天分,她还是天天夜夜苦练琵琶,一刻不曾停歇。因为她想,这是自己赖以生存活命的东西,她一定要珍惜。

而现在,到了她珍惜面前这个男人的时候。

衣衫轻褪,她闭上眼抱紧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人,柔软而顺从,就像珍惜自己重生的机会一样。

廊外的雨终于下起来了,轻轻缓缓幽远,淅淅沥沥缠绵。

眼前的烟岚雾气纠缠,她在朦胧之中看见程敬修,依然还是初次见面时的模样。他对她深施一礼说,姑娘是我此生仅见的美人,所以,请姑娘允许我为你画一幅画。

那时她骄纵顽皮,以为又是个找了个风雅借口而接近她的男人,只斜了他一眼,摘下自己早已戴腻的一支簪子丢到了身畔的河中,说,若你能帮我找回这支簪子的话。

他在日光下望着她,带着无奈而纵容的笑。

她还记得那天,也是下起了这样的一场雨。她担心庭中蔷薇花被雨露滴残,第二日早早就起来了。而程敬修,已经站在庭前蔷薇花下等着她,他全身湿漉漉的,手中捧着的,正是她那支簪子。

人生真是奇怪。如果她没有看见那一日蔷薇花下,一身狼狈,唯余一双眼睛清澈无比的程敬修——她是不是至今依然身在扬州,云韶苑中一曲琵琶,伴着自己如花的韶华,辜负光阴。

一切都像是化成了尘烟一般,转眼消散。

只剩得她在另一个人身下婉转哀吟,在他抱紧她的时候流下两行眼泪,仿佛初绽的花朵禁不起这一场夜来风雨。暗藏在蜡丸中的鸽血沾污了身上的锦衣,落红点点,胸口翻涌上来的疼痛与对自己的厌弃,令她暗暗作呕。

最后一切平息,她一个人睁着眼睛在静夜之中,听着外面的雨声,就像一滴滴敲打在她的心上一般。

王麟告诉她说,程敬修已经带着雪色离开京城了。他向来是个宽容温柔的男人,知道自己会成为她的绊脚石,所以将一切深埋在心中,离开了。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但后来她又想,他又何尝对得起她呢?这几年来,只是两个不应该在一起的人,错付了彼此的青春韶华,最后发现都给不起对方想要的东西。

这个世上,她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的雪色了。雪色……雪色。软软的,小小的,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含在梅花蕊之中的那一点细雪,怕日光照在上面就要融化的,这么娇嫩的女儿。她以后,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因为,她的母亲,薄情寡义,狠辣决绝。她想着,抬起手肘埋住自己的眼睛,蜷缩着身子卧在琉璃七宝沉香榻之上。她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对自己说,梅挽致,你要活得好好的。只为贪恋锦绣繁华,你已经做下禽兽不如的事情。若再不活得痛快,天地不容!

(二)楼台倒影芙蓉沼

王芙住过的房间,装饰华丽,太过繁复反而令人觉得压抑。

初入王府的时候,王芍总是穿浅色的衣服,浅葱色、鹅黄色、渺碧色,她知道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加纤细柔弱,冲淡自己本身灼眼的风华,也能看起来更像少女。

屋内的装饰,她也大都让人摘除了,屋内陈设也力求素净。郓王询问时,她只抱着王芙留下的书,局促地轻颦浅笑道:“姐姐的房间,我居住已是不妥,不敢再陈设华丽了。”

“小小年纪,切勿这样过分乖巧。”郓王与她打趣。她含笑低头看书,免得泄露眼底淡淡的嘲讽。夹在册页中的一片虞美人花瓣,褪成枯黄,随着纸张的翻动而缓缓飘落下来。她将花瓣拈在手中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看那一页书上的字。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王维的一首《息夫人》。

她觉得胸口仿佛被乱针刺中,并非剧痛,却渐渐渗出血来。然而她的面容上,却露出了更加温柔的微笑,让身边的郓王不由得伸手揽住她,在她的耳畔亲了亲,说:“真是小女孩心境,一片枯残花瓣,又有什么好看的。”

她垂下浓长眼睫,让自己的唇更弯了些。她的目光看到书页下面的夹缝中,有潦草无力的两个字——

救我。

这么零乱的笔画,也掩不去本来的娟秀。是她近几个月来已经熟悉的王芙的字迹。她不动声色,靠在郓王的肩上,将那片虞美人花瓣放回原处,正遮住那两个小字。已介深秋,落叶纷乱。她随手捡起旁边的一片枫叶,将书又缓缓翻过一遍,找个地方又放了进去。郓王抱住她的肩,低声说:“你身体纤弱,还是回房吧,免得被风吹得头痛。”她点头答应了,挽着他的手正从廊下站起,却不料一阵头晕,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身上。郓王赶紧抱住她,问:“怎么啦,真是被风吹得头痛了?”她还没说话,就已经捂住自己的口,干呕起来。

她腹中的孩子一个多月,正是需要细心养胎的时候。

郭纨第一个过来看望她,身边的乳母抱着她的女儿灵徽。她将灵徽抱到她床上,让孩子坐着在她身边,笑道:“我生灵徽的时候,可真是顺利,所以今日特地带她过来,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能和灵徽一样,别折腾娘亲。”

王芍含笑,伸臂去揽灵徽,说:“多谢姐姐吉言。”她的手,十分准确地压住了孩子的膝盖和肩膀,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碰到自己的肚子。

灵徽似乎是感觉到痛,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了她许久,默默地爬回郭纨的身边,将自己的脸埋在母亲的怀中。她已经四岁了,却依然不会说话,令人担忧。王府中其余三位媵也相继到来了,送了各种孩子用的东西,一时间一派姐妹情深的融洽气氛。

除王妃外,本朝王爷可娶两个孺人,十个媵。如今唯一的孺人王芙已去世,她们几个媵互不相干,平时见面稀少,客客气气。但如今她怀了身孕,背后又是琅邪王家,众人脸上的笑容,与往日便大不相同了。

等她们走了,王芍将她们送的东西一一看过,不过是些金镯银锁之类的,没什么出奇的。看来,在这个郓王府中,迄今为止胆子最大的人,还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她早早躺下,夜半却被声声呜咽吵醒。她起身叫永龄,没有回应。听窗外啼哭不断,心头烦躁又无奈,便从矮床上下来,持着一盏绢灯,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

廊下吹过冬夜的风,干干冷冷的。窗对面的池塘上,有一团白影,在黑暗的水波之上,恍恍惚惚飘动。王芍取下绢制的灯罩,不动声色地将里面的烛火吹熄。在黑暗之中,那团白影显得更加清晰。荡漾的波光摇动着,恍惚迷离,照出那是一个白衣女人的影子。隔得远了,再加上黑暗中只有一点模糊的波光,只看出她缓缓飘动,慢慢在水上旋转着。那脸看不清五官,只看见皮肤和衣服一样,惨白骇人。寂静的室内,她一个人站着,黑暗笼罩着她,死一般的宁静。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胸口中逼出来一般惨烈可怕:“来人啊!来人——”

没人回应,她狠狠将手中的灯丢在墙角,抬头看前面幽微光线之中,那个女人的白影缓缓地旋转着,在水中沉沉浮浮,诡异地舞动着,良久,沉沉浮浮地没了下去。

永龄与几个侍女终于从隔屋跑了进来,连声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王芍指着前面的水池,口中说不出话,只是身体颤抖。永龄转头一看,见那个白影已经慢慢沉入水中,吓得脚都软了。王芍颤声说:“你……你们去看一看……”几个人都是惊恐地摇头,不敢前去。唯有一个叫作芳菲的侍女战战兢兢地扶着栏杆走到水池边,伸手去抓那条幻影。那白影彻底沉没,她的手抓了个空,手掌打在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她胡乱抓了几下,也不敢在水中多摸索,赶紧爬回廊上,蜷缩在地上。外间守夜的宦官已经提着灯笼过来了。众人借着灯光低头一看,水波荡漾,清可见底的小池中,只有被惊起的几条锦鲤在灯光下惊惶四散,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王芍转头打量着那个芳菲,看着她在水中浸得湿漉漉的袖子,又慢慢地回头,看向靠在墙上的永龄。

她脸色惨白,口中喃喃地,在念着什么。

王芍仔细倾听,翻来覆去却只是“又来了……”三个字。

(三)玉颜不及寒鸦色

郓王连夜赶来安慰她。“我没事……”她低声说着,却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不自觉地拉着他的手护在自己的肚子上。郓王只觉得胸口激荡出无尽的怜惜来,他紧紧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低声说: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我倒要看看,这府中哪个鬼魅敢作祟!”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面带着忐忑的笑容偎依着他:

“王爷凛然之姿,镇守王府,怎么可能会有鬼魅呢?是我日思夜想,以至于出了幻觉吧……”他也笑了,笑着伸手轻抚她垂顺的长发,低声喃喃道:“阿芍,你绝不会像阿芙那样……绝不会!”王芍闭上眼睛,抱紧他。

送走了郓王之后,王芍闲着没事把旁边书房里的书翻了几本,又把一些卷轴和经折装的书也打开来看了看,却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并不着急,心想,既然自己怀上了孩子,而且端倪也已经出现,那么该来的,总是要来,又何必急于一时呢。独自倚在榻上,她慢慢翻着手中的诗集,随口问永龄:“没来我这边之前,你们都是在哪里伺候的?”

永龄在她身边做着女红,娓娓说道:“奴婢以前是宫里的,跟着王爷出府。王爷立了王孺人之后,便被分派到这里来。王孺人逝世之后,奴婢便一直留在这里了。”

王芍漫不经心听着,将手中书翻到昨日夹着那片枫叶的地方。

那里的页缝间,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夜来风雨,寤寐难眠。窗外幽光隐隐,又有水波动荡,幻影丛生。然而腹中胎儿阵阵动弹,全身僵硬,无法自制。唯有暗祷此为梦境,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往……

行笔至此,更加散乱,后面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她点头,又问:“其余四位侍女呢?”“来自府中各处,也有之前做女工的、伺候书房的。夫人过来之时,王府丞挑了几个稳重的到这边。”“我看芳菲进退有度,之前是伺候过的吗?”“这倒没有,不过她姐姐在郭夫人近旁,大约教了她些。”

王芍笑一笑,将书轻轻合上,又问:“每日里躺着无聊,不知我姐姐……王孺人,之前怀胎的时候,怎么消磨时间呢?”

永龄略微有点迟疑,见她执意看着自己,才叹息说道:“王孺人是娇怯怯的美人儿,芙蓉一样清丽。可惜个性安静清冷,身子也弱,怀胎的时候便夜夜噩梦,还……还中了邪……”

王芍侧头问:“中邪是怎么回事?”“唉……可能是怀了孩子后多思多虑,常常半夜惊醒,又说自己看到什么不洁净的东西。”

王芍抬手按在自己小腹上,问:“也是像我昨夜一般?”

永龄见她脸色略微苍白,便安慰地抚了抚她的手,才说:“王孺人当时一看便吓晕了,奴婢们直到天亮才发现她倒在窗前,问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后来府中请了道士、和尚,法事也作了好几回了,可她自此后日日噩梦,人也看着一天天虚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