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来叹气。

他觉得,很多话不能说的太满,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带回去了,麋鹿大概会嘲他一辈子的。

——你不是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吗?

不过没事,对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说,他就敢揍他:说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性,打三次应该就老实了。

“后来,她们是不是并不安全?被杀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维-和士兵,有国际组织工作人员,确实绝对安全。”

下午的时候,陆续有胡卡暴-徒,像闻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两两在学校外围转悠,手里都提着刀,怪叫,砸啤酒瓶,但并不敢靠近。

他们隔着一道栏杆威慑似的练习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复拖磨,发出刺耳的金石声:离的最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驳的血迹,和刀头下滴的血。

难-民聚集在操场上,瑟缩成一团,有人受了刀伤,医疗组的工作人员过来裹扎。

伤者恐惧地话都说的断断续续:“有人集中发刀……大箱子打开,长刀倒了一地,广播里通知胡卡人领刀,说:杀死蟑螂,杀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无数胡卡人涌到街头领刀,喊着煽-动的口号把长刀举向天空,阳光下,无数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叠的刺目光海。

卫来动容:“这种都是有预谋的吧?”

怎么可能前一晚才坠机,几个小时之后,广播和武器都备好了?

岑今说:“后来才知道,屠-杀计划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划了,三个月里,这个计划也不是没有泄露,据说有一些欧美国家的情-报部门得到了消息,联合-国也听到一些风声,但他们没有重视。”

“觉得卡隆反正总是在叫嚣和冲-突之中,能闹出什么事儿啊,不会来真的。也有可能是,当时大家更关注科索-沃局势、伊-拉克局势,卡隆这种小国家,没黄金、没钻石、没石油、没利益,也就没关注。”

都没想到,这一次不但是来真的,而且从上到下,军-方主导,全民参与,把整个卡隆都拖进了血色深渊。

“我们被困在小学校里,通讯时断时续,一片混乱。哪怕联系上了上级,那头也人仰马翻,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没有先例,都还在紧急会议、讨论、想办法,只会回复你说:等一等,有消息会告诉你们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张。”

她们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安慰难-民:

——你们在这里绝对安全。

——军-队马上会来的,放心,局势马上会稳定。

难-民们不敢睡觉,在操场上坐着,围着披毯,砍开学校里的桌、椅当木柴生火、做饭。

那一夜,操场上火光不灭,映着一张张惊怖的脸,很远的地方传来喇叭和音响声,那是属于杀-戮者的狂欢。

这场景,终身难忘。

岑今倚在门框上,对边上轮岗休息的维-和士兵说:“借根烟。”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所有人都屏住气息,有一个难-民爬上旗杆,第一个看清车身的标志,大叫:“联合-国!联合-国的车队来啦!”

绝望之后的巨大惊喜,像最盛大的节日狂欢,操场上一下子翻沸,有人抹眼泪,有人冲上去和值勤的维-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着他们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开挡住校门的车子,像迎接亲人一样冲向联合-国的车队。

卫来低头,岑今的眼睛汪了水一样亮,然后缓缓闭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贴住她的脸,濡湿。

他轻声说:“救援来了,这不是好事吗,嗯?”

她也以为是好事。

但那股狂欢的气氛,在救援士官尴尬的眼神里,慢慢冻住了。

救援士官宣布了撤离的命令:撤离外籍公民、撤离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撤离维-和士兵。

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设了无数路障,会登车检查,拽下任何一个企图蒙混逃离的卡西人。

岑今懵了。

问:“为什么啊?”

不止她一个人问,所有经历了这两天不眠不休的工作人员和维-和士兵都在问,有士兵愤怒地摔了枪,有工作人员吼说,这种时候不能走啊。

岑今说:“很多难-民在哭,有人下跪,抱着我的腿,让我救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怜,自己的国家不保护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外国人。”

那个救援士官吼:“这是命令!你们去大街上看看,美国人在撤侨、法国人在撤侨、西方人都在撤侨!今天早上,比利时维-和部队已经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说话了。

维-和任务一般是多国共同维-和,但是所占的比重不同,比利时维-和力量,是当时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慑力的。

他们居然已经撤走了。

异样的死寂之后,撤离开始了。

那些有撤离资格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上车,不敢抬头看难-民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好久,只能说出“sorry”,上了车,有人把帘布拉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车外这个即将成为地狱的地方给忘记。

卫来想不通:“为什么要撤呢?”

岑今也是后来才知道,胡卡人枪杀了八个比利时维-和士兵。

“杀死维-和士兵是很冒险的行为,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是激怒西方国家,招致大量增兵报复;二是,震慑这些国家,让他们知道卡隆的局势已经失控,维-和士兵也不安全。”

消息传到比利时国内,一时炸开了锅,媒体偏激的发问: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士兵死在异国他乡?大多数比利时人连卡隆在东在西都不知道!这已经是个错误的开始,还不纠正吗?

顶不住压力,比利时开了个头,美国、法国、以及所有其它的西方国家,都开始布置撤离了。

胡卡人很聪明,算准了这些西方人绝不会为了没有利益的地方牺牲士兵的性命。

“但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我觉得不能接受,做着人-道主义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离开,等于把难民丢给屠刀——连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象,我那些满腔热忱的同事们,那些真正心怀理想的人,是怎么样的反应。”

有几个人拒绝上车,说,我们不走。

我们长了外国人的脸,只要把联合-国的旗帜升起来,亮出身份,这里就是保护区。

国际上是认可保护区的,比卡隆更惨烈和大规模的战争都有,保护区一直存在,我们不走。

那时候,岑今已经上了车,她看着底下的几张脸,热血忽然冲上了脑子。

她冲下车,说,我也不走。

卫来说:“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护的人,终生都会感谢你。”

“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