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女皇用朱笔在奏折上批完最后一个“准”字后,似乎察觉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漠然地吩咐宫人:“下去吧。”

侍奉了女皇十几年的宫人临染自然知道,帝君说这样的话,必然代表那个人的到来。

隐帝。

这个手握着整个暗庭的人,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但临染是知道的,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向来只有那位君王最信赖的人——便是她临染,都未能有这份信赖。

临染苦笑了一下,随着众人退下。走到门前时,她轻轻地关上了那朱红色的大门。从门缝中,她看见那个年轻的男子身着月华色长袍,戴着银白色面具,如同鬼魅一般,似是凭空出现在了御书房的椅子上。

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水,沈夜轻抿了一口,而后上前去,单膝跪在女皇面前,低声说道:“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还是坐不住了?”魏云岚合上奏章,扔到了一边,看着面前人恭敬的模样,她微笑道,“朕说过,你私下见朕,该自称儿臣。”

“儿臣……毕竟未入皇族族谱……”沈夜有些忐忑,但眼底有了欢喜之意。

魏云岚笑容更盛,她走上前去扶起沈夜,温和地说道:“你毕竟是朕的儿子,无论入没入族谱,都不会改变你我的身份。”

“是……”沈夜低下头去,似是有些害羞。魏云岚引着他坐到边上,一副慈母的模样说道:“朕将暗庭交给你,便是朕对你的信任。朕子女不多,大皇女是你唯一的妹妹,你们日后是要互相扶持的,你若总是把自己当臣子,难免生疏。”

“陛下教训得是,”沈夜弯了眉眼,“是儿臣思虑太多。”

魏云岚满意地点头,温柔地说道:“你现在还在查你父亲的死因吗?有头绪了吗?”

“没有。”沈夜眼神暗了下去,“当初父亲带我回楚都认您,我们一起回凤楼,他让我出去买糖丸,回来后便……”说着,沈夜声音沙哑了,“后来我一直被人追杀,也查不出是谁。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那些人,我却再也见不到您了。还好我有些功夫,进了暗庭……”

“你辛苦了。”魏云岚温柔地拉住他的手,“在暗庭里那几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沈夜摇了摇头,已经及冠的男子,却仿佛少年一般抬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眉目慈祥的女人,哽咽道,“最后总算是见到您了,一切都是值得的……儿臣已经没有了父亲,一定会守护好母……”话刚出口,沈夜便察觉到了口误,慌忙改口道,“陛下。”

魏云岚神色不变,仿佛没有听到那个口误。她温柔地梳理着沈夜的发丝,轻声说道:“这么晚过来,还和朕说这些陈年旧事,是想和朕讨个人情吧?”

“儿臣不敢!”沈夜慌忙跪了下去,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说道,“儿臣固然对舒城有好感,但是儿臣心中陛下才是最重要的,陛下之命,儿臣绝不会违背。今夜前来,儿臣只是有些疑惑,希望陛下能够一并解答。”

魏云岚没说话,让沈夜静静地跪着,似是默许。沈夜忐忑地抬头看了一眼魏云岚,说道:“当初陛下让儿臣接近舒城,希望获取她信任,而后盗取血契一物……如今儿臣与舒城感情日渐笃定,完成使命指日可待,陛下为何……为何……”

“为何要让你做出与她反目之事,对吗?”魏云岚笑意盈盈,“让你去讨好她的是朕,让你背叛她的也是朕;布局的是朕,让你留下郑参在宫里成为她破案关键的也是朕……夜儿苦恼了,是吗?”

沈夜没说话,权当默认。魏云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低声说道:“夜儿,舒家的人看似愚笨,心眼儿可多着呢……他们的真心,岂是你用美色和甜言蜜语就可诓骗而来的?更何况,你之前还做了那么多愚蠢之事!”

想到这里,魏云岚忍不住怒瞪了沈夜一眼。

让他去勾引舒城,结果他却作这么多妖!本来当个苏容卿好好嫁进去培养感情就好,却偏生又弄个沈夜的身份去逗弄舒城。

提到这些,沈夜不说话,恭敬地跪在地上,魏云岚继续说道:“朕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不美了。你只需要做你心中想做的事就好。”

“心中想做……的?”沈夜有些疑惑。

魏云岚笑了笑:“不必顾虑我,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真心要用真心来换,”魏云岚用指尖轻点沈夜心口,轻声说道,“假戏永远真不了,只有真情才能换真情。你只当你是沈夜,朕是君王,若只是如此,你要怎样去爱舒城?总是顾虑着朕,”魏云岚摇了摇头,“你斗不过白少棠。”

沈夜神色一凛,似是明白了女皇的意图。他深深叩首,轻声道:“儿臣明白。”

“下去吧。”魏云岚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说道,“把郑参带出宫去,你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说完,魏云岚打着哈欠往外走去。沈夜跪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真心才能换真心……

这位女皇,确实深谙感情之道啊。

夜里下了小雨,更加冷了。但楚都的天气便是这样,转入夏季前,总要冷那么一段时间。

陛下看守得更严密了,母亲没能再进来,一连过去好几日,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牢头们不敢对我太好,也不敢对我太差,于是干脆都离我远远的,只在吃饭时过来看看我。我忍不住想,这样的态度,我越狱指日可待了。

在牢房里混吃等死了几日,我几乎都快绝望了,半夜里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我一闻那味道就直觉不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果不其然,片刻后我视线触及范围内,牢房中的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后一瞬间,整个牢房灯火通明,穿着黑甲的侍卫鱼贯而入,驻扎在牢房走道两边。一条红毯从外往里卷滚而入,我看着这条红毯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呼吸,闻见空气中没有什么异味,这才大口大口地吸气。

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于是我抬头,看见了那人,身着纯白色广袖华袍,头束玉冠,一把小金扇拢在袖中,露出那血红色的福结,随着步履在纯白袖中若隐若现。灯火映照下,他美得有些不真实,纯白色鞋底踏在红色地毯上,在这污浊之地,也未曾染到半分尘埃。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着他宛如从画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

他未曾说话,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我,我也没有言语。许久后,他温和地笑了笑,问我道:“想我没?”

“沈大人说笑了。”我咧了咧嘴,摇头道,“舒城不敢有这样的胆子。”

“你埋怨我。”他了然,却并没怪罪,含笑说道,“你怪我故意拖延了时间,没能早带郑参回来。”

我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已经多说无益。

他向来骗我,也总是骗我。

我知道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有多喜欢,就有多盲目,于是我只能沉默着不同他说话,假装这个人并不存在。

“舒城……”他叹息出声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他。

其实我同他诀别了很多次,但是从未有哪一次我的内心如同此时此刻这样坦然。

我似乎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办法磨灭对他的爱情,但我也没办法拥有他的爱情。

我以前总是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不爱他,或者有时候告诉自己总能忘了他。

我总抱着小小的期盼,也许他爱着我,也许他也同我一样爱着却又不敢背叛,只是因为使命去掩盖这份爱情。于是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要理他,却又总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