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池爸爸到隔壁村就有人来指点:“娃在那,在那。”他终于在一片田头发现了跑得跟做贼似躲躲藏藏的陈池,火大得噌噌的。陈爸爸是厂里工程设计部的制图人员,上班带的眼睛还没摘下,就撵着陈池的方向追。

这一撵,把陈池撵到了人家的田里。

稻穗抽实,迎风轻扬,正值灌浆期,丰收指日可待啊。村户家的婆娘心疼得嘶喊:“别往地里去啊,哎呦喂,短命啊,夭寿啊。”

陈池爸爸在垄上就给了陈池的屁股一顿打,非常非常实在,打得那婆娘追过来一看,张着嘴再也不敢骂,一口气堵在心头,只好使劲拍打着她自己的大腿干着急。

拎回家,陈池外婆喜出望外扑上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一包泪,陈池妈妈作为主妇,强撑起精神,谢过热心的各位老少,闹哄哄的人群散去,陈池爸爸关上大门,教训才真正开始。

陈池是真正跪过搓衣板的人,就从那次开始。那年头,洗衣机还没流行开,搓衣板正当道。实际上,他家里还有一样现成的家法,就是捶衣服的那枣木棒,平日是外婆归置的,他爸爸急怒之下,居然没想起来用。

他爸爸扭着他的耳朵暴喝:“你是不是还想上房揭瓦?”

他妈妈刚要上前,就被他爸爸一把按在椅子上,因为后怕,他妈妈的手脚力气被抽光似地,身体虚软得一时半会动弹不了,只能坐着抹眼泪,嘴里替儿子求着情:“你下手轻点呀。”

他外婆是不必怕他爸爸的,但稍微有点岁数真受不了这种大刺激,她怀里护着的陈池被他爸爸夺去后,也只能瘫坐在一旁,喘着气盯着陈池爸爸发火,攒着力气准备一有不对就扑上去。

小小陈池在那时,还没有从一次次的调皮捣蛋中锻炼出和父亲的互动技能,很老实地跪在搓衣板上。不过聪明劲已经有几分了,他没有挺直腰板跪,而是足跟垫着火辣辣的屁股,让膝盖少受一点搓衣板木楞条的挤压。

他虽然害怕,但********仍惦念着、可惜着那丢失在稻田里的两只小虾米。

他外婆瞅着他爸爸斥责声稍歇的时候,泪涟涟问一句:“池伢子,你好好说,为啥你不穿衣服啊?”

陈池要是穿了衣服去撒野调皮就没事了,她也不至于一到池塘边就犹如五雷轰顶懵了,惊动了这么多人。

陈池偷眼瞧他爸,他爸没出声,这是允许他开腔,他赶紧解释道:“我们……洗完脚后,还约好了去田沟里捉泥鳅,我怕弄脏衣服给您招麻烦,就没穿回去。”

“洗脚?你这副样子是洗脚吗?”他爸爸又怒道。

他外婆此时有了些力气,奔过去搂住陈池,劝着他爸爸:“好好说,好好说。”低头就又哭又笑,“哎哟,我的池伢子呀。”

她的池伢子是怕给她多件衣服洗啊。陈池的外婆坚决不让陈池的爸爸实施惩罚:“池伢子才多大点,骨头嫩着呢,搓衣板还跪不得,让他墙角站一会儿醒醒神就好了,小娃儿要慢慢教。”她朝自家女儿横一眼,“阿莲,今儿妈做不动饭了。”

陈池的妈妈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陈池的爸爸走开去:“先择菜去,让妈休息会儿,池儿的事吃好晚饭再说。”

陈池的外婆瞧着女儿女婿进了厨房,一把将陈池扶起来,给他揉膝盖,压低着声音絮絮说教:“池伢子,听婆婆一句话,以后万不能去那个塘子了。你爸再骂你,你就乖乖应下,都是为你好啊。”

陈池猛点头,给他外婆拍背顺气,一老一小窝在墙根。

陈家最终赔了那农户一笔钱,拎着礼物上门慰问那六十五岁还跳下池塘的大爷,一并感谢了其他几个热心人。而陈池,在那拼音还没学上的年岁里,被他爸爸威喝着死记硬背下了第一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爸爸让他在每顿饭前背,背不出真不给饭吃。

陈池有两天是靠着外婆偷偷塞过来的饭团子度过的。为啥要两天之久呢?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头一天他背得磕磕绊绊,他爸听了窝火,第二天他可算流利了,但不能结合自己的经历讲出深刻的体会,他爸还是窝火。

自此以后,陈家训儿子的方式就固定下来,陈池爸爸铁定是严父,陈池妈妈是真慈母,但是为难在要和贤妻的身份之间追求平衡,所以只在关键时刻才发挥作用,而陈池的外婆尽管整天念叨着陈池贪玩,却最是袒护,有时还帮着遮掩。

陈池爸爸爱儿子是典型的男人的爱,他觉得儿子性情跳脱,素日和陈池说话一向严肃。而陈池继承了母亲能言善辩的才能,在父亲面前虽然不敢侃几个笑话逗趣,但是点头哈腰认错很诚恳,只除了在青春叛逆期犟着脖子和父亲正面对抗过。等到陈池爸爸拍了几回桌子,陈池的叛逆期也就过了,父子俩倒也融洽。

随着陈池年岁渐长,陈池爸爸对他说话比小时候要温和了。尤其这几年,陈池到了国外,陈池爸爸在电话中也会默默地听母子俩说些鸡毛蒜皮的家务琐事。

除旧迎新,午夜十二点,他坐在电话旁等儿子来电。

“今天过大年不一样,当然要第一时间给爸爸妈妈拜年。”陈池嘻嘻道。

“就你嘴巴甜。”他妈妈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