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八个字来形容李景隆,没有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加合适。

李景隆的身材长相极似李文忠,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子高挺,下巴方正,着绯红麒麟服,腰束花色玉带,不知底细的,初见其人,绝对会赞一声“好”。

世袭公爵,太子太师,几十万大军的主帅。

此时的李景隆,正面临人生中最艰难也是最辉煌的一段日子。

打不过燕王,又没法向皇帝交差,夹在这对叔侄之间,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在德州期间,李景隆始终愁眉不展,往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人,此时也躲得远远的。

哪怕皇帝还没收回他的官印,朝廷下达的几道命令,也相当于狠狠扇了他的巴掌。只要有脑子,就能猜到曹国公现在的处境到底如何。

就是在这种情况,孟清和与杜平搭上了线,千方百计获得杜平的好感与信任,以此获得了面见李景隆的机会。

机会来之不易,若非用再立一功及与家人相见的诱饵钓住杜平,事情未必会如此顺利。

孟清和走进大帐,只匆匆扫了一眼,便跪地行礼。

“卑下参见总戎!”

头也不敢抬,面上诚惶诚恐,将一个底层小卒乍见主帅的激动与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心中却在腹诽,单看外表,没人会相信面前这位会有畏战逃跑的名声。更难以想象,这样正气凛然的外表之下竟然是一肚子草包。

这就是所谓的“样子货”?

李景隆手持公文,眼皮抬也不抬,像是懒得去看孟清和一眼。

随同进帐的杜平拱手说道:“总戎,此人有重要情报。”

“说。“

李景隆没叫起,孟清和只能继续跪着。

这算什么,发官威?对他一个小兵至于吗?

咬咬牙,跪就跪吧,一切为了靖难!

日后早晚能找补回来!

孟十二郎刻意压低了嗓子,缩起了肩膀,就差哆嗦几下以示被李总戎的霸气震慑。

多次观摩历史名人专场,演技必须大幅度飙升。

“回、回总戎,卑下逃跑时……”

“恩?”

李景隆目光扫过,像是带着刀子,孟十二郎立刻意识到用词不对,马上改口。

“卑下与同袍撤退途中,见到两支燕逆的军队在大同方向厮杀。”

两支燕逆的军队?

李景隆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你可看清楚了?”

“回总戎,卑下不敢说谎。”孟清和脸色煞白,好像正在回忆当时的情形,“他们身上的袢袄和卑下的不一样,口音也不同,都骑着战马,杀起来当真是吓人。断胳膊断腿不稀奇,卑下还见到掉了脑袋继续往前冲的,还有捂着肚子的……”

“别说了!”

李景隆脸色也白了,孟清和的话让他回忆起在北平城下的惨烈战斗,表情相当的难看。

正如朱棣所言,没有经历过大的战阵,整日捧着兵书,以为战场就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让这样的人率领几十万大军对抗、能征善战的边军,根本就是个笑话!

身为大军统帅,竟然被战场上的厮杀场面吓到,丢下军队连夜逃跑。

有这样一个没用的草包儿子,李文忠泉下有知,说不定会再气死一回。

大帐中,孟清和低着头,李景隆和杜平都白着脸,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景隆突然问道:“你之前是谁的麾下?”

身为南军,却是北方口音?

“回总戎,卑下祖籍河北,原是富峪卫守军,后随百户调入山东。之前随天军讨逆,在北平城外被逆贼所破,一路逃……撤退,才侥幸活得一命。得知总戎在德州练兵,卑下和活着的弟兄们千辛万苦才逃了过来……”

说着说着,孟清和就哭了起来,嗓门奇大,帐外都听得见。

“撤退的路上,卑下和弟兄们饿了啃树皮,渴了饮雪水,几场大雪下来,树皮都啃不动,还崩掉了门牙!”孟清和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卑下也曾是个壮实汉子,八块腹肌!可现在,大腿都没有原来的胳膊粗,怕是想娶媳妇都要被人嫌弃。卑下一路上都在发誓,与逆贼不共戴天!”

李景隆:“……”

杜平:“……”

若真是这样,那还真够凄惨。

“总戎,被抓住的弟兄们更惨!不给吃不给喝,一天照三顿抽鞭子!总戎,一定要为弟兄们报仇啊!”

说着,孟清和趴伏在了地上,哭得直打嗝。

李景隆动容了,杜平也是泪流满面。

帐外听到的南军纷纷红了双眼,真是太无情太残忍了!

孟清和又断断续续的说了许多,真话假话掺杂,让李景隆想分辨也难。

大同有战事发生?

的确有,但不是燕军出现了内讧,而是之前的蓟州镇抚曾浚与徐忠所部的遭遇战,以曾浚被徐忠咔嚓告终。

河北有队伍要投靠李景隆?

也有。曾镇抚的铁杆,河北指挥张伦的确是一颗红心向南京,只可惜被沈瑄带兵给追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满腔的报国热情注定付诸东流。

孟清和故意将话说得颠三倒四,间或嚎上几嗓子,让李景隆自己在他的话中去探索,发现“真相”。

向燕王献策时,孟清和已经表明,不一定要告诉李景隆燕王的哪块根据地防守空虚,刻意而为反倒落了下乘。只需要让李景隆动心,认为此时派兵进入燕王的地盘,有极大可能捞到好处占到便宜就足够了。

北地酷寒,南军肯定不习惯北方的天气。进-入十二月,连日大雪,常驻塞外的边军都有些扛不住。若能引李景隆派兵前来,根本用不着正面对战,只需要堵住他们撤退的道路,或用疑兵诱使大军迷路,领着他们在雪地中绕圈子,恶劣的天气足以成为南军的催命符,让他们有来无回。

燕王再适时伸出援手,感念救命之恩的士兵必定不少。

若有在郑村坝投靠燕王的陈都督现身说法,更可事半功倍。

比起让他们来送死的主帅,燕王多仁义!必须投靠燕王一起靖难!

此计算得上是阳谋,落在智谋之士眼中很是粗陋,只配称作儿媳,用于对付李景隆却偏偏会很有效。

如果此时练兵德州的是徐辉祖,燕王绝对不会采纳孟清和的计策,还会斥责他“胡闹”。

换成是李景隆,朱棣直接拍板通过,还大力称赞孟十二郎“人才啊!”

可见,美人需要对比,天才和草包也是一样。

孟清和哭得投入,最后是被搀扶着离开大帐。当然,也或许是因为跪了太久,血脉不通。

之后,李景隆又召见了孟清江和其他几名燕军,众人的说辞各不相同,仅有少数几点能对得上,反而更显得可信。

众口一词才使人怀疑。

杨铎没有露面,一直留在帐篷里。纪纲缩在帐篷一角,小心翼翼的看着杨同知手中把玩的匕首,刀光闪过,不是一般的锋利。

纪纲很紧张,偶尔会出现面部神经失调的状况,任谁在生命饱受威胁时都会这样。

杨铎扫了他一眼,笑了,分外的英俊,“不用担心,现在你很安全。”

现在很安全?

就是稍后会很不安全?

纪纲打了个哆嗦,果断低下头,嘴唇发白,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意。

过了许久,孟清和等人先后回来,从众人轻松的表情来看,事情应该进行得很顺利。

杨铎之所以没露面,是担心李景隆起疑。如纪纲杜平之流不认识他,经历过洪武朝,又是朝廷勋贵的李景隆,肯定会对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杨同知有印象。

杨同知是杨铎的父亲,锦衣卫裁撤不久便被人告发,获罪充军边塞。他死后,妻子殉夫,因与燕王有旧,留下的两个儿子都被调入燕山卫,长子杨铎更被擢升燕山左卫百户,受到重用。

一夕之间遭逢家变,杨铎与沈瑄倒有相似之处。

于性格及为人处世方面,两人却是极大的不同。

沈瑄是不折不扣的武将,杨铎于战场之外,更富家学渊源。

如果纪纲被孟十二郎的蝴蝶翅膀扇没了,燕王再立锦衣卫,杨铎上位的机会远比沈瑄要大得多。

纪纲之所以不得好死,最大的原因在于他太过狂妄,贪-污-腐-败,桀骜妄为,生出了不臣知心,敢当着永乐帝面前玩指鹿为马的危险游戏。

自找死路到这个地步,他不死谁死?

于是,朱棣二话好不说,本人凌迟,全家发配。

纪纲之错,在于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记皇位上坐的是谁。

换成沈瑄或是杨铎,只要不犯这样的错误,即使同样要为皇帝背几个黑锅,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何况,成祖年复立的锦衣卫也不是谁都能选进去的。

除了良家子,功臣之后都有不少。

“情况如何?”

杨铎将水囊递给孟清和,取出一张硬饼,扎在匕首上烤着。

“一切顺利。”拧开水囊,孟清和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水沿着下颌蜿蜒出两道细流,隐入了领口。

杨铎将目光从孟清和身上移开,“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早点离开?”

“诸位以为呢?”

孟清和没有正面回答杨铎的话,也取出一张饼,坐到火盆边烤了起来。香气出来之后,掰开一半递给一直没出声的纪纲,“吃点,别嫌弃。”

烤饼的香味蹿进鼻子,纪纲咽了口口水,“给我?”

“恩。”孟清和干脆把饼塞-到他手里,“吃吧,多亏纪兄弟帮忙事情才这么顺利。等到回去,我请你吃靠羊肉,炖肘子,再来一壶好酒!”

正与众人商议是走是留的杨铎,视线不经意扫过来,带着询问。孟清和笑笑,一口咬在饼上,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

他知道杨铎想杀了纪纲,但是,这个人还不能死。

小命堪忧的纪某人到底没抵挡住高粱饼子的诱惑,一口接一口吃完,手指上的饼渣都舔得一干二净。

半块饼又递到面前,纪纲抬头,孟清和叼着饼,一扯嘴角,示意纪纲接过去。

纪纲没再推辞,也没开口道谢,只是眼圈有些发红。

这两块饼子他记住了,这份情他也领了。

他是个小人,小人同样会感恩。